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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6:50:34 作者: 亦舒
    四海知道那是上等艙,聽說房內有一張張乾淨的床,老孫的家境想必不錯,那傢伙穿著皮鞋,走起路來閣閣閣,神氣活現,家裡寵壞了他,故此受罪,只得把他送得遠遠的去念洋書,眼不見為淨。

    竟拗斷菩薩的手,四海吐吐舌頭,敢情吃了豹子膽。

    可是,老孫也說得對,那神像不過是泥塑的,最後往它臉上貼了金,就供起來、名正言順享用香燭,剎有介事地讓人膜拜。

    不經老孫點破,還真不敢那樣想。

    老孫年紀與他相若,資質可要上乘百倍,而且膽大、心細,故可妄為,至少在他家長眼中,他是難以管教的孩子。

    四海這才發覺,手中仍握著老孫那管自來水筆。

    第二天一早,舅舅用腳踢醒他。

    「到了?」四海問。

    只見舅舅眼淚鼻涕,蜷縮一角,呻吟呵欠連連。

    四海並不笨,一看就明白了。

    舅舅訛稱已經戒掉、但是四海聽母親說過:「那東西,哪裡戒得掉,根叔說是說戒了十年,鄰舍一煮鴉片膏,他在自己屋內還不是滿地打滾。」

    四海無奈而沉默地看著舅舅。

    他終於掙扎著爬起來,摸著艙壁,一步一步捱出去。

    半晌,迴轉來了,精神奕奕,沒事人一般,見四海瞪著他,訕訕說:「來,吃飯再算。」

    那天下午,船就到了。第二章  四海盼望再見老孫一面,但是像一切盼望一樣,這個盼望,自然也落了空。

    不過出乎他自己意料,他竟會得聽一兩句廣東話了,連陳爾亨都說:「外甥似舅舅,這孩子聰明。」他忙著做翻譯。

    甥舅住在碼頭附近一間小客棧里,那個地方,叫做西環。

    香港廣東人比他們吃得好。

    整個街市是新鮮的魚肉蔬果,物價廉宜。

    有一種水果,聞一聞,一陣奇異的香氣,叫女人狗肉。

    街上女子也多,穿短衫褲,木屐,走起路來噠噠噠十分響亮,據舅舅說,一些是下人,一些不是正經人,真正的大小姐,並不拋頭露面。

    舅舅每日帶他出去做生意。

    街上用布纏頭的黑人是紅頭阿三印度人,紅頭髮綠眼睛白皮膚的是外國人,來自英國。

    到處掛著米字旗。

    四海還是第一次見到這樣的旗號。

    舅舅見識多廣,告訴他:「香港是英國人的地方。」

    「什麼?」四海笑,明明住滿了廣東人。

    舅舅俏俏說:「一打輸了仗,割給英國人了。」

    四海的語氣也猶疑起來,「嘎,就這樣送給人家了?」

    「可不是。」

    四侮追問:「將來,可否討還?」

    舅舅壓低了聲音,「人強馬壯的時候,也許可以。」

    四海試探地問:「再打一次,贏了,叫他們也割地給我們。」

    陳爾亨苦笑,他是一個跑碼頭的浪蕩子,行過萬里路,也等於讀過一點書,他答:「我們打不過人家。」

    四海還想問下去,但心裡隱隱覺得事情十分複雜,說給他聽,他也不會明白。

    半晌舅舅說:「人家有槍炮,轟一聲響,老大的船即時穿一個大洞,乖乖地沉下水底。」

    「人呢?」

    「化為霽粉。」

    四海不敢言語。

    至少這段日子,舅舅同他吃得飽,這才重要。

    四海猜想舅舅會與他新結識的朋友老孫談得來,他倆都聰明。

    吃遍西環,四海最欣賞雲吞麵,廣東面細且黃,開頭不以為會得好吃,咬下去,有點韌,香、慡口、美味,一口湯鮮得不能形容,雲吞小小,細緻,剛一口,四海每次都可以吃三大碗。

    那一個下午,舅舅把外甥帶到六合行去。

    店堂深且暗,經過夥計通報,他們坐在紅木椅子上等,四海抬頭,看到牆上懸著斗大兩個字:六合。

    此時,四海已經十分喜歡香港,他不介意留下來做三年工,再苦也值得,省吃省用,帶著小小財富口家,屆時,母親與弟妹就不必擔心生活了。

    等半晌,一個瘦削中年漢子出來,一見陳爾亨,便哼了一聲,「你來了。」

    陳爾亨陪笑,「可不就是我。」

    四海看這情形,便知道舅舅並不算吃得開,他在六合堂不受歡迎。

    陳爾亨見勢頭不對,立刻說:「李竹,你爾我人情。」

    那個叫李竹的人露出一絲厭惡神情,但隨即不動聲色淡淡問:「這次要怎麼樣?」

    陳爾亨咳嗽一聲,「這孩子是我外甥,家窮,吃不飽,跟我出來找工做。」

    李竹炯炯目光上下打量四海,「此人真是你親舅舅?」

    四海點點頭。

    陳爾亨陪笑,「我騙你作甚,李竹,聽說金山在築鐵路可是?」

    李竹抬起頭,「這孩子幾歲,你那麼急叫他去送死?」

    「十六幾了,是大人了,李竹,你說話恁地難聽。」

    「我已經夠人用。」

    陳爾亨忽然發惡,「李竹,外頭都知道你一口氣招募了千多人,金山那邊還嚷要增加人手,你故意推搪我!老陳,那種地方不是孩子去得的。」

    「幫個忙,家裡實在沒有容身之處了。」

    「在香港找份差使好了。」

    陳爾亨站起來,『我聽說金山那邊一天付工人兩塊錢一你想想。儲夠三百塊錢就好回家,什麼苦都值得。」

    一大人一天工資是一塊半。」

    「一塊錢也值得,一兩年好上岸。」

    李竹瞪著他,「你自己為什麼不去?」

    陳爾亨擦擦鼻子,尷尬地答:「我怕冷。」

    「你怕死!」

    「李竹,你天生一張烏鴉嘴。」

    「我講的是實話,去年鐵路上死了兩百多人,病死有凍死有溺斃摔斃的統統有。」

    陳爾亨氣餒,「李竹,你幾時生的好心,廚房,廚房總得用人,叫他去擔擔抬抬,洗洗盤碗。」

    李竹看著四海:半晌道,「八毛錢一天,先付四十元手續費,以後每賺一元,六合行抽二仙半。」

    「你六合行是強盜窟。」

    「六合行是我的就好了。」

    「我們交不出四十元。」

    「那就談都不用談。」

    「李竹,你欺人大甚。」

    那李竹站起來,頭也不回的進去了。

    陳爾亨頓了頓足,帶四海忽忽離去,在門口,與一個四方臉漢子撞了一下,腳步踉蹌,想要罵人,見人塊頭大,才忍氣罷休。

    四海心中閃過一絲恐怕,那大漢,也是應徽往金山做工的吧。

    他想都沒想過要去金山。

    舅舅只告訴母親要帶他到香港,他連什麼是鐵路都不曉得,聽那個李竹說,那是個送死的地方,最令四海不明白的是,送死還得先繳付四十元,而且還是金山那邊的錢,金山金山,付的恐怕是金子。

    陳爾亨沒有把外甥帶返客棧,他氣忿地一逞住東走。

    大路沿海,那日陽光極好,很快曬得四海一頭汗,陳爾亨走到一半已經喘氣走不動,四海知道他不叫車是因為沒有錢。

    四海更加沉默,呵舅舅的錢用光了。

    陳爾亨越走越慢,脫了衣裳,四海替他拿著。

    終於,他吁出一口氣,「到了。」

    四海拾頭,那是一幢簇新三層高磚樓,最高一層有濕衣裳晾出來,正滴水。

    陳爾亨一步一步捱上樓梯去。

    四海在他身後推他背脊,幫他上。

    此情此景,不是不滑稽的。

    到了樓上,陳爾亨大力敲門。

    那扇漆翠綠色,鮮艷欲滴,難得地好看。

    門上一道小小的門打開,他們看到一雙黑白分明的眼情。

    「找誰?」

    「翠仙。」陳爾亨一肚子氣。

    四海一呆,翠仙,誰也叫翠仙?

    他張大了嘴。

    屋內人又問:「誰找翠仙?」

    「老陳。」

    小小門關上,大門根本沒打開過。

    半晌,『腳步聲自遠至近,大門終於打開,一進來。」門裡站著一個梳辮子的婢女。

    四海跟著舅舅進屋。頭也不敢抬。

    一踏進去,才發覺居高臨下,自窗戶可以看到整個碧藍的海,海中央靜靜停滿許多大船,風景真正好。

    窗戶大得奇怪,一直到地,兩邊鑲著織綿慢子,四海心中噴噴稱奇,父親在生時,自上海帶返給母親的衣料,還沒有這樣亮麗。

    陳爾亨示意他坐,四海挑一張鮮紅色絲絨面子有扶手的椅子坐下。

    坐墊卻是柔軟的,舒適無比。

    四海深深訝異了。

    這是什麼人的家,那麼多新鮮玩意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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