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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6:50:27 作者: 亦舒
    「小晴,你一向最聰明。」他感喟,「最明白是非。」

    最?不見得,那無名的紅衣女勝她多倍。

    邱晴說:「好好照顧你自己,什麼地方起,什麼地方止,你要拿捏得準確,逢人說三分話就夠了。」

    麥裕傑笑,「這好似是我教你的江湖守則。」

    邱晴也笑,「我等你的好消息。」

    麥裕傑完全明白她說的是哪一件事,答道:「我給你一個暗號:黑馬。」

    邱晴連忙暗暗念幾遍,記在心裡。

    麥裕傑問:「你還想知道什麼?」

    都是他把她寵壞,其實她哪裡有資格知道那麼多,邱晴有種感覺,這個電話不止麥裕傑一個人在聽,為了姐姐,為了自己,她很大方地說:「祝福。」

    麥裕傑說:「你也是。」

    他放下聽筒,邱晴仍然怔怔發呆,足足過十來秒鐘,邱晴又聽到嗒一聲,這便是那另一個人了,她有權竊聽對白,到底她在他身邊。

    邱晴覺得無比寂寞,不由得低下頭來。

    到這個時候,她才有工夫看到早報扉頁角落的一則小小啟事:我倆情投意合,謹定於八月六日註冊結婚,特此通知親友,斐敏新郝美貞啟。

    所有人都似輕舟般在她身邊悄悄溜走,她不是沒有看見他們,有一度貼得那麼近,差些沒一伸腳踏上甲板登舟而去,但是沒有,水急風緊,一猶疑間,它們都已遠去,漸漸剩下芝麻般黑點。

    邱晴把報紙向前一推,若無其事站起來。

    她照見鏡子裡的自己,正微笑呢,一點兒都不動容,既然已經走了那麼遠,也得繼續走下去。

    到那一天她才自老家搬出來,便到山上去,房子是現成的,麥裕傑替她置下已有多年,到該日她才把家私上的白布掀開。

    睡在向海的大床上,邱晴一夜無夢,她再也沒有聽見姐姐的呼吸聲。

    一切已成過去,姐姐大概不會費勁尋到這裡來。

    再說,靈魂也許像肥皂泡,開頭的時候有影有形,在空氣中飄浮轉動,漸漸變薄轉弱,終於消失在泡沫中。

    邱晴沒有回公司去,她埋頭直睡了一天。

    然後,她得到兄弟的婚訊。

    貢心偉的婚禮十分樸素,但他們手頭上有很長的假,打算在海外居留整個暑假。

    邱晴送出一雙金手錶,前去觀禮,她遲到,坐后座,貢太太轉過頭來看見她,招手邀她到前座,邱晴搖頭擺手,但溫和的貢太太忽然堅持得不得了,一定要她上去,邱晴迫不得已,只得擠到她身旁,那時,新娘子已經在說:「我願意。」

    貢太太緊緊握著邱晴的手:「你看你兄弟多高興。」她的眼眶紅紅。

    貢健康就坐在另一邊,邱晴向他點點頭。

    忽然之間,貢太太提出要求,「小晴,從今天起,你也叫我媽媽好了。」語氣是命令式的,很不像她,可見這件事她早已決定,不容邱晴推辭。

    邱晴微笑,理所當然地說:「是,母親。」

    禮成了,貢心偉與程慕灝不約而同朝著邱晴指指腕上戴的金表。

    邱晴朝他們笑,女方的親友一下子湧上去遮擋住兩人,邱晴同貢太太說:「母親,我先走一步。」

    「下星期天來吃飯。」

    「請給我預備茄子放在飯上烘熱。」

    沒有人再記得曹靈秀,邱晴四處留意一下,都不見那條白裙子,邱晴當日穿一套玫瑰紫的緞禮服,同色鞋子,十分得體。

    過時人物,終於一個個淡出。

    那天晚上,邱晴接通了電話,那人沒有報上姓名,只是問:「你那邊是否還有最醇的酒,最曼妙的音樂,與最好的耳朵?」

    邱晴也沒有問他的姓名,「有,」她答,「只不過要預約。」

    「今夜有沒有機會?」

    「今夜不,讓我查查看,後天,後天下午五時之後沒有問題,留座至七時不見人則約會取消。」

    那邊答,「好,五時見。」

    邱晴放下電話,朱外婆的預言實現了,她怎麼說?她說邱晴會長久長久同他維持這樣的關係,直到老死,同時,他會與另外一個女子談經濟實惠學業事業。

    邱晴輕輕閉上雙目。

    新的酒廊與夜總會開幕,邱晴幾乎把行內所有精英都設法拉過來,被老行尊指著鼻子罵「你根本不按牌理出牌\自然得罪很多人,門外時常有形跡奇怪的人巡來巡去。

    但邱晴不是良家婦女,她一點兒也不介意,這是她選擇的生活的一部分,同家庭主婦煮飯洗衣一樣,一定有其厭惡成分。

    她的生意十分成功,全球股市轟地一聲摔跤,也只不過影響三兩個月,又穩步上揚。

    夜總會裡數百個女子,只有她沒有嗜好。

    朱外婆耄耋了,精神非常的好,頭腦也是異常清醒,她就笑著與邱晴說過:「人沒有嗜好是很無聊的。」

    真的,邱晴不賭、不吃藥、不酗酒,連進貢時裝店都不感興趣,亦不亂搞男女關係。

    她記得她這樣回答外婆,「一切嗜好,都會上癮。」

    「是有這個可能。」

    「戒的時候多麼痛苦,非常傷身,十分不智。」

    「不過你也可能錯過某些樂趣。」

    「那是必定的,姐姐的生命短暫精彩,我的生命比她長,卻平平無奇。」

    「也已經很富傳奇性了。」外婆公道地說。

    邱晴每次做完探訪,都覺得十分安慰,外婆像是可以永遠活下去的樣子,也許她已經活過百歲,老到一個程度,外型就不再起變化,靜靜地做一個旁觀者,看著小女孩剎那間蒼老死亡,看盡天下悲歡離合。

    邱晴肯定外婆比她長壽,生活中多多少少還有點兒安慰。

    一個星期天,邱晴起得很晚,那已經是人家的下午,白天所有的節目都幾乎開到荼縻,她才睜開眼睛,看當日的早報。

    她先查閱公司的廣告,滿意了,才翻過內頁,落進眼帘的,是黑馬兩個字。

    黑馬行動成功,紐約邁亞密舊金山中分頭行動,破獲國際性轉移黑錢網。

    邱晴的心一動。

    門鈴在這個時候響起來。

    女僕去開門,邱晴抬起頭,看到一角紅衣,她來不及梳妝,便放下報紙走出去迎賓。

    女郎仍然穿著紅衣服,明艷照人,外國的生活像非常適合她,她的姿態更加舒泰了。

    看到邱晴,她連忙站起來。

    邱晴忍不住說:「請坐下,我不是你的太婆。」

    女郎笑笑,不以為許,靜靜坐下。

    邱晴看著她,做人涵養功夫這樣好得過了頭,日久會得長瘤的。

    麥裕傑挑選了一個同邱晴性格全然不一樣的女子。

    邱晴看著她,「我如何稱呼你?」

    女郎笑一笑,不卑不亢地答:「我現在是麥裕傑太太,我們上個月在舊金山註冊。」

    邱晴一怔,緩緩別過頭去,過很久她才說:「我很替你們高興。」聲音小小的,一點兒歡意都沒有。

    她雙眼落在櫥面的相架上,邱雨穿著過時新娘禮服,照片拍好有十年了。

    「麥裕傑叫我來跟你說,案子已經結束。」

    「這次他做得很文明。」

    「是的,我引他為榮。」他的新婚妻子微笑。

    「他的事業想必發展蓬勃。」

    「我們什麼都沒有干,我們退休了。」

    邱晴不置信,「他願意。」

    「這是他的主意,他在進行戒酒治療,心境很平和。」

    他都不再跟邱晴說話,只派伴侶來轉達消息。

    「他還說,宇宙的業務,他不再想操心,你不必再向他匯報。」

    邱晴抬起頭,「你們打算隱居?」

    她點點頭,「我們要去的湖畔木屋,不設任何通訊設備,那是一個世外桃源,後園一整個山坡都是黃水仙。」

    邱晴說:「你們大概也不打算接受探訪。」

    她只是笑笑。

    半晌她打開手袋,把一段剪報放在茶几上,「我要告辭了,明天就回去。」

    「多謝你走這一趟。」

    「對,」她轉過頭來,「他要我跟你說,他得到消息,城寨將要拆卸。」

    邱晴一怔,他從哪裡得到這樣的訊息!

    「他說你們在那個地方長大,日子充滿辛酸,本來他打算回來一次,行李都收拾好了,又覺得過去的事最好不再觸動。」

    邱晴看著她,恐怕是她說服麥裕傑放棄此行的吧,邱晴問:「你在何處長大?」

    「我,新加坡華僑。」

    邱晴送她到門口,「替我問候麥老闆。」

    「一定。」

    邱晴卻不那麼肯定,她親手關上大門,落實地坐下。

    茶几上的剪報新聞與她適才所讀到的無異,麥裕傑沒有放過那個人,他終於使他落網,了卻他至大的心事。

    邱晴撥電話找馬世雄,他已經下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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