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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6:50:27 作者: 亦舒
    邱晴連忙說:「謝謝爹爹。」

    「聽說你已經讀完專科學院。」

    「是的。」

    「好好找個事做,清苦些不妨,總勝過走你母姐老路。」

    「要是能走早就走了,我也走不來。」邱晴微笑。

    「真的。」藍應標像是很聽得進這話,「也不是那麼容易走的。」

    他想想又問:「城寨近日如何?」他其實知道得一清二楚,只是懷念。

    「居民正自施重建計劃。」

    藍應標頻頻點頭,漸漸他累了,眼皮直掛下來,揮揮手,示意客人告辭。

    邱晴走過去用自己雙手合住藍應標的手。

    只聽得他說:「我已不中用,周身是病,你也不便再來看我,再見,小晴。」

    邱晴輕聲在他身畔問:「你是我爹爹吧?」

    他笑了,「自幾歲起你便老這樣問,好,你要是願意,我便是你爹爹。」

    麥裕傑揚一揚眉毛,有意外之喜。

    他們終於告辭,仍由司機載回市區。

    天蒙蒙亮起來,麥裕傑同邱晴沒有久留,匆匆乘早班飛機折返香港。

    麥裕傑道:「輪到我向你道謝。」

    「沒問題。」

    難怪那麼多人羨慕勢力,一句話一個手勢便為苦難人消災解難,儼然上帝一樣,多麼叫人感動,霎時間被搭救的人哪裡還管得是黑是白,抑或事後要付出多少代價。

    回到家門口邱晴才發覺沒有除下花衫,她推門進去,看見朱外婆正坐在貢心偉對面談天。

    外婆一看見她,便笑道:「喏,說到曹操,曹操便到,你母親便是這個樣子。」

    心偉面色祥和,看情形已接受事實。

    接著的日子裡,麥裕傑的宇宙夜總會復業,開幕禮上居然冠蓋雲集,濟濟一堂,邱晴站在一角,自嘲做布景板。

    她懷念紅衣裳,不知恁地,那麼多女客當中,竟然沒人穿紅衣。

    她躲在一角,逐張人面搜索。

    忽然之間,看到一個熟人。

    他穿著筆挺西裝,配一條絲光領帶,無論如何不應在這個地方出現,但是偏偏來了。

    邱晴目光如炬,發覺他一直亦步亦趨跟在個胖子身後,姿態十分謙恭,她知道那一定是他的老闆了。

    邱晴悄悄問人:「胖先生是誰?」

    「他?他是咱們油尖區街坊首長之一,現稱區議員。」

    「他身後那位呢?」

    「呵,那是本區的政務官。」

    他轉了職位,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邱晴迎上去,叫一聲:「馬先生。」

    那人聞聲滿面笑容地轉過頭來,他混身打扮仍然一塵不染。但身體語言由冷漠轉向熱情,邱晴對他的適應能力表示訝異,他看到邱晴,也略為一怔。

    邱晴微笑說:「又見面了。」

    馬世雄第一個感覺是她可能系宇宙夜總會的公關小姐,但看她衣著化妝,又不甚相似。

    這真是一個尷尬的場合,燈紅酒綠,人頭涌涌,事實上馬世雄手中正持著只鬱金香形水晶杯子,淡粉紅色克路格香檳適才令他精神一振,酒與美人,永遠使人在狗般生涯中獲得安慰。

    邱晴微微笑,「今天的主人,是我的姐夫。」

    馬世雄一聽,十分感慨,短短數年間,昔日的小流氓,竟是今日的大腹賈,難怪他沒把他認出來。

    邱晴像是讀通了他的思想,她閒閒地說:「姐夫也不過是剛剛起步,同你我一樣。」

    「你現在幫他?」

    「不,我正打算找事做,西報上那麼多聘人廣告,不曉得哪種職位往上爬的梯子最暢通,真要請教請教。」

    馬世雄不語,漸漸一隻耳朵漲紅。

    邱晴說下去,「你先後兩份工作性質大大不同吧?」

    馬君連忙喝一口香檳,這個女孩子真是厲害角色,假以時日,非同小可。

    邱晴並不放鬆,她笑道:「看情形公務員出來走動搞關係的趨勢會日益熱鬧,聚會一經官紳點綴,身價百倍,你說是不是?」

    馬世雄另外一隻耳朵也漲紅了。

    邱晴努努嘴,「那位胖先生找你呢。」

    馬世雄放下空杯子,過去應付。

    邱晴冷冷地看著他背影。

    到底還是青嫩,漸漸他會覺得這類派對沒有甚麼不對,穿起禮服,加魚得水,穿插賓客之間,德高望重,談笑風生,等到他下了台,帖子又會發到代替他升上來的人手上,此類關係,永遠建立在利害上,只要他坐在那個位子上一天,他就可以藉此出來喝香檳打交通。

    麥裕傑過來說:「你看到他了。」

    邱晴點點頭,他曾給過她不少麻煩。

    「小晴,你現在明白了吧,黑與白之間,存在數千個深深淺淺的灰色。」

    「傑哥,你的哲理一向最多。」

    麥裕傑笑一笑,「給那些只得官銜的人多添點酒,憑他們的年薪,渴死他們。」

    少年時期覺得高高在上的人物,如今都與她並排而坐,有時邱晴還訝異他們身材縮小變形,似肥皂泡那樣,越縮越小,越小越薄,終於「卜」一聲消滅。

    當麥裕傑說:「我極需要你來幫我」的時候,邱晴並沒有拒絕,她已經明白到哪裡都要打躬作揖做基礎,做生不如做熟。

    麥裕傑對其他生意已經撤手,身旁親信減至一個核心,脾性益發古怪,動輒拍桌罵人,每當不可收拾的時候,他們總是萬分火急去把邱晴找來。

    邱晴一出現,只要皺一皺眉頭,輕輕問聲「怎麼啦」。他的怒氣便煙消雲散。

    祖屋在拆卸中,外婆到外地探親,畢業證書寄到宇宙夜總會,邱晴攤開它的時候雙手顫抖。

    小姐們都過來參觀,鶯聲嚦嚦,「小晴,趕快買個銀框子鑲起來。」

    得來太不容易,命中本來不應有這張證書,由她硬求而來,得與失只有她一人知道。

    小姐們笑問:「小晴,值不值得?終於在這些人前爭足一口氣。」

    邱晴裝作很懂事的樣子,把文憑捲起藏好,說一聲「再吃苦也是值得的」。在以後一段歲月里,她到哪裡都把這張護身符帶著,但是再也沒有把它取出來多看一眼,事實上她甚至不知道它是否仍然卷在硬紙筒內。

    再過幾年,社會風氣變得更加厲害,使邱晴訝異的是,不少有同級學歷的女孩子時常到夜總會來客串上班。

    當時,邱晴仍然為她的努力驕傲。

    與麥裕傑把杯談心的時候,她說:「姐姐不知會怎樣替我高興。」

    麥裕傑不語。

    過一會見他說:「她並不贊成你升學讀書。」

    邱晴見觸及他心事,便連忙改變話題。

    如今他說起邱雨,永遠無限依依,忘記他曾經一度要決意離開她,人類的記憶就是這麼奇怪,忠於感情而不忠於事實,麥裕傑腦海中的邱雨,跳過她所有的缺點,漸漸成為一個聖女,但如果她現在仍然在世,他怕早已視她為陌路。

    秘書把電話接進來,「邱小姐,一位貢太太找你。」

    今日的跳舞場與昔日的跳舞場不一樣,也是個正當的體面的做生意機關,邱晴連忙到自己的辦公室接電話。

    貢太太約她吃下午茶。

    邱晴刻意打扮過才出門,見到茶座中還有其他女孩子,想必是貢太太的親眷,邱晴比起她們可是一點兒都不吃虧,因為比她們世故,所以更加大方。

    片刻這些女孩子都去逛公司,只剩下貢太太與邱晴單對單,問候數句,納入正題,貢太太說:「心偉他不肯跟他父親學生意,竟要去投考報上的職位。」

    邱晴竟不知貢鍵康乾的是哪一行。

    貢太太懊惱地說:「心偉自小答應父親做他的好幫手,好不容易盼到今日,他卻悔約。」

    邱晴已知道貢太太的意思。

    「你幫我勸勸他。」

    「我且與他談談。」

    貢心偉知道邱晴找他目的何在,避而不見,終於在一個星期六下午,邱晴找上貢家,把仍在蒙頭大睡的兄弟叫醒。

    貢心偉只穿一條球褲光著上身,睜眼看見邱晴便說:「不用多講,我心意已定,貢家不少外甥侄子對家庭生意虎視眈眈,我之退位讓賢,另謀發展實屬明智之舉,養父母待我已經恩重如山,我不想侵占貢氏產業。」

    講完之後用枕頭壓住面孔。

    邱晴看著心偉強健的身體,深覺生命詭秘,不多久之前,這個身體,與她的身體,自同一卵子分裂,孕成兩個生命。

    邱晴伸手推他,無限親切,「你為自己還是為別人閒言閒語?」

    「我為自己,我對做建築材料沒有興趣。」

    「那你打算到何處發財?」

    貢心偉移開枕頭,「真煩惱,一畢業就要發財,多大的壓力。」

    邱晴只有在與他相處時才笑得真心暢快。

    他又問:「姐夫的夜總會請不請保鏢?」

    「保鏢要打人以及挨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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