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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6:50:27 作者: 亦舒
    邱晴點頭,「我知道你此去為找人調停,卻不知道我能扮演什麼角色。」

    「屆時你會明白。」

    「我可需要熟讀劇本?」

    「不用,你做回自己即可。」第七章  考完最後一張卷子邱晴便要出發。

    每次答完題目,邱晴都不滿意,心中充滿內疚、後悔、歉意,自覺能做得更好,只是當時沒有盡力,情緒總是非常低落,在生活上說一是一,勇往直前的邱晴,一到試場異常戰驚懦弱。

    同學們紛紛討論著適才一條分外刁鑽的題目:「邱晴,你怎樣回答?你是唯一懂得對付這種難題的人。」

    邱晴沒有回答,她看到門口有一個人在等她。

    那人穿著白裙子,神色陰晴不定,邱晴暗暗叫一聲不妙,她加快腳步。

    那人沒有放過她:「原來是你!」

    邱晴不去理她。

    「我見過你,」她擋在邱晴面前,「你是被曾易生拋棄的那個女孩子,你住在鴉片窟,你母親是個脫衣舞女。」

    眾同學聽在耳內頓時鴉雀無聲。

    三年同窗,他們一點兒也不知道邱晴的底細,今日忽然有人找上門來,三言兩語間掀了好同學的底,說得這麼離奇曲折,只希望邱晴抬起頭來否認。

    邱晴冷冷地說:「你認錯人了。」

    「我沒有認錯,」那曹靈秀指著她說:「現在你同貢心偉走,心偉是我的男朋友,你搶走他。」

    同學們「嘩」的一聲,身不由己地圍攏來。

    邱晴只能重複地說:「你認錯人了。」

    「你姓邱,你叫邱晴,我怎麼會認錯你。」曹靈秀一聲說完要伸出手來抓邱晴。

    在這個危急的時候,一輛白色開篷車在附近輕輕滑停,車門打開,有男同學高聲叫:「邱晴,到這邊來,你又遲到了。」

    邱晴如逢皇恩大赦,三步並作兩步跳上那輛平日她甚為抗拒的開篷車。

    那輛車一溜煙似地駛走,邱晴不住慶幸運氣好,已經窘出一身大汗。

    她甚至沒有問車子會駛到哪裡去。

    白色開篷車主沒有出聲,只是盡忠職守駕駛車子,邱晴認為他知情識趣,深明大理,這樣的男人,縱使沒有身分地位金錢,也能夠令女伴心身愉快。

    十多分鐘後,邱晴開始感激他。

    她只知他念機械工程,不知道他姓甚名誰,她所遇到的人,統統問題太多,只有他是個沒有問題的人。

    沒有問題的人,邱晴失笑,這個形容詞裡有兩個意思,因為他不問問題,所以他沒有問題,多麼有趣。

    車子終於停下來,邱晴發覺她在山頂上。

    山腳下一片濃霧,她只能看到極高建築物的一個頂尖。

    不消片刻,她的劉海已經沾上霧珠。

    司機仍然沒有說話。

    邱晴坐在車內良久,直至心情平復。

    最後一個考試了,幸虧曹靈秀等到今日才來掀露她的身世,邱晴不怕蔑視的目光,她已經習慣那個,她怕的是好同學們的關懷,殷殷垂詢:那個女子是什麼人,所言可屬實。

    邱晴不想解釋。

    這真是一個解釋的世界,人人急急尋找答案,告一天假也得找醫生證明,事主必須有充分理由拼命解釋身子為啥不聽使喚倒了下來。

    人人對人人抱著疑惑之心直到聽到合理的解釋:不,我是你忠實的朋友我沒有那樣說過,我怎麼會呢我是個老實人……

    邱晴不再想解答疑難,她打算背起所有傳言及流言。

    他們能誣捏多少她便背起多少,他們主動,一定比她更早垮下來。

    邱晴輕輕吁出一口氣。

    司機像是知道她的心事,輕輕把車開下山去。

    這人從頭到尾沒有說過一句話。

    到達市區,他讓邱晴下車,隨手取過一本筆記本子,指指封皮,邱晴看到斐敏新三個字。

    這人恁地有幽默感,他一早知道邱晴不記得他。

    邱晴握住他的手一會兒,才下了車。

    自那天開始,她也沒有再回學校去過。

    邱晴與麥裕傑乘早班飛機赴東京,出門時天還沒有亮。

    夜與晨接觸點是靈異詭秘的一刻,難怪許多病人在這個時辰上挨不過去,也難怪異物在該剎那會露出原形。

    晨曦中已有不少人向這個城市告別,早些時候,這飛機很多人曾會送出淚來,到今天,大抵知道來來去去不過是平常事,縱使不捨得,也不過木著一塊臉,離開飛機場,又各歸各辦生活中正經事去。

    邱晴只得一隻手提包,與麥裕傑進入頭等機艙。

    那日是個陰天,直到抵達目的地,天都沒有亮透。

    邱晴與麥裕傑在旅途中並無交換一言半語。

    飛機場外有車子接他們,駛抵旅館,麥裕傑在接待處與邱晴開玩笑:「只得一間房間,你上去休息吧,我去街角胡亂找地方孵一夜。」

    邱晴微微一笑,「委屈你了,姐夫。」

    那天晚上深夜,麥裕傑來敲門,送上一襲花衣,囑邱晴換上出門。

    衣裳款式極之奇怪:甜心寬領口,小蓬袖、窄腰、鬱金香型裙子,是五十年代最流行的樣子。

    邱晴打扮定當,麥裕傑輕輕托起她的下巴,替她抹上胭脂。

    他輕輕問:「你不想知道此去為見誰人?」

    邱晴搖搖頭。

    「你很勇敢。」

    「我得做的我必須做,多知無益。」

    「那麼好,請跟我來。」

    他們上了車。

    一路上有點冷,麥裕傑把外衣搭在她肩上。

    邱晴自覺似祭祠儀式中的羔羊,只是她也並不是一隻無辜的小動物了。

    車子在郊區一間洋房前停下。

    天又快要亮了,一個天亮接著一個天亮,邱晴有點兒迷茫,不知今日是昨日還是明日,她輕輕閉上眼睛。

    司機替他們拉開車門。

    麥裕傑低聲吩咐她:「一會兒我叫你坐什麼地方你便坐下,不叫你不要動彈。」

    邱晴點點頭。

    「沒有什麼需要懼怕的,」麥裕傑安慰她,「不成功的話,我們可以另外想辦法。」

    司機去按鈴,他們被領進室內。

    會客室內早有人背著他們站在窗前。

    麥裕傑叫邱晴坐在角落,他自己趨向前去畢恭畢敬打招呼。

    那人「唔」地一聲問:「夜總會重新裝修過了?」遠在異邦,卻好像什麼事都知道。

    邱晴一聽得那聲音便一震。

    麥裕傑答:「還沒敢開始營業,希望選個好日子,故此特地過來請教。」

    那人淡淡說:「現在想到我了嗎?」

    麥裕傑尷尬地站在一旁。

    邱晴肯定了,她知道這是誰,不由自主地喊出來:「爹爹。」

    那人一怔,緩緩轉過頭來,他在明,邱晴在暗,更看得一清二楚,她再叫一聲:「爹爹,是我。」

    那人不禁顫聲問:「你是誰?」

    這襲花裙子好不熟悉,他猶如踏了一腳空,心中跌盪。

    卸了妝,她最喜歡穿的衣服便是這個式樣的花衫,他老取笑她衣服太緊太小,工余不忘賣弄本錢。兩個在江湖上混的男女漸漸產生半真半假的情愫,兩人隔於環境從未承認過這段感情,分離後他卻無日不思念她。

    他脫口而出,「小芸,你過來。」

    邱晴站起,走到亮光處。

    那人的確是藍應標,他胖了也老了,頭髮異常斑白,也沒有梳理好,亂蓬蓬似一堆糙,但這一切卻不礙他的勢力膨脹。

    他看清楚她,像管像,少女比他思念的人清麗得多,「是邱晴。」他說,「你怎麼來了。」

    邱睛趨近他,「母親已經去世。」

    「我知道。」

    「姐姐也已經不在了。」

    「我也聽說過。」

    「現在只剩傑哥與我,爹爹,你看該怎樣幫我們。」她走過去蹲在他身邊。

    藍應標十分震動,過一會兒他說:「你那傑哥很不上路。」

    邱晴笑說:「這我也知道,無奈只得他照顧我。」

    藍應標吁出一口氣:「你長那麼大了。」

    邱晴感喟,「如枝野花,自生自滅。」

    「許久沒有人叫爹,我的子女全部與我劃清界限斷絕來往,跑到有關部門一邊喝咖啡,一邊一五一十將我招供出來,為了領取凍結的財產。」

    邱晴不語。

    藍應標看著邱晴良久,「你跟著那小子生活還愉快嗎?」

    麥裕傑在一旁陡然緊張起來。

    邱晴分辯道:「我沒有跟著他,他只是我姐夫。」

    「他不配。」

    麥裕傑暗暗怪邱晴在不該斟酌字眼的時候討價還價。

    「總算他還有點鬼聰明,」藍應標吁出一口氣,「麥裕傑,你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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