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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6:50:27 作者: 亦舒
邱晴忽然落下淚來,她推開麥裕傑,走到舞池中,拉住一位小姐的臂膀,懇求說:「回家去,快走。」
那小姐摔開她,訝異地看著她。
邱晴又去拉另外一個,「回家吧,」她哀求,「再不回家就來不及了。」
舞客舞女都笑起來。
麥裕傑過來拉開邱晴,看到她淚流滿面。
這還是她第一次痛痛快快地哭出來。
麥裕傑讓邱晴伏在他胸前,一如往日,恩仇全泯。
過兩日,在他的辦公室里,邱晴看到報紙頭條:廉警衝突,局部特赦令頒布,廉署執行處八十三項調查需要終止。
她輕輕放下報紙,「這是否意味藍應標可以回來與家人團聚?」
「至少有些人可以稍微鬆口氣。」
「你呢?」
「與我何關?我是一名正當的小生意人。」麥裕傑語氣詫異。
邱晴點點頭,揶揄說:「我可以肯定你所說屬實。」
「你那兩位高貴的朋友暫時恐怕不能趾高氣揚了。」
邱晴淡淡笑,「我與他們並非深交。」
「有一度你並不那樣想。」
「人會長大。」
「你仍堅持住在那斗室里?」
「我們現在過得不錯,共裝設了二百多盞街燈,垃圾堆積也大有改善,渠道路面都有維修,路牌也裝設起來。」
「你語氣似福利會職員。」
「那也是你的故居,記得嗎?」第六章 邱晴記得很清楚,那年冬季以後,馬世雄不再出現。
他的師弟曾易生即將離開本市。
小曾向邱晴辭行,他十分頹喪,打敗仗似對老鄰居一直訴苦,開始相信命運:若不是為著一個移情別戀的女子,他早已移民,根本不會到那個機關去工作,以致今日事業感情兩不如意。
他終於決定動身到父母身邊,他帶些怏意地告訴邱晴:他前任女友生活亦不好過。
邱晴默默聆聽苦水,到了鍾數,伸出手來與他相握,祝他順風。
曾易生遲疑地問:「邱晴,我倆……」
邱晴堅決緩慢地搖頭,務求使他清晰得到訊息。
小小挫折,微不足道,小曾一下子便可克服,此時此刻,對往日友誼稍作留戀,不表示困難過去,他仍然會記得小友。
邱晴溫和地說:「有空通信。」
不消三個月他便會恢復過來,並且渾忘他的出生地。
邱晴一直在等貢心偉的消息。
他沒有音訊。
麥裕傑訕笑,「他不會同你聯絡的。」
「不要低估他。」
「他與我們不是同一類人。」
邱晴放下帳簿,「我們?我是我,你是你,怎麼也不能拉在一塊兒。」
「是嗎,那你捧著敝公司的帳簿幹什麼?」
「這是純義務服務。」
「已經足夠嚇跑他。」
「麥裕傑,你知道嗎?你下意識希望我身邊一個親友都沒有。」
「你太多心了。」
邱晴笑一笑。
「我聽說你在學校里有朋友。」
「沒有重要的人。」
「有的話,你會告訴我嗎?」
「我會的。」
麥裕傑似覺得安慰,邱晴看著他,覺得他已不似往時那麼驃健,現在他的頭髮皮膚總略見油膩,聲音低沉,常為著英語文件找邱晴解答,他雇著不少專業人士,但怕他們瞞騙他,什麼都要結邱晴過目,漸漸依賴她。
邱晴有時想,也許連他那一身紋身,都不再藍白分明,大抵褪色了。
邱晴自十歲起就想問麥裕傑這個問題:紋身洗多了會不會褪掉一點兒,像牛仔衣褲或悲痛的回憶那樣,經過歲月,漸漸滄桑淡卻,到最後,只留下一個模糊的影子,倘或真是如此,當初又何必冒著刻骨銘心之苦去紋一身圖畫。
她一直沒有問,以後想也不會得到答案。
他賺到錢,替邱晴置一幢小公寓,邱晴從來沒有去過,鎖匙收在抽屜中,地方空置著,感覺上很豪華。從無家可歸到有家不歸,都是同一個人,時勢是不一樣了。
邱晴可以感覺得到,市面上似忽然多了許多可以花的現款,同學們穿得十分花梢考究,動輒出外旅遊,喝咖啡全挑豪華的茶座才去,生活從來沒有如此逍遙自在過,夜總會生意好得熱暈,麥裕傑結束其他檔口,集中火力擴張營業。
有一天,邱晴在上課的時候,校役把她請出去見客。
在會客室等她的是貢健康太太。
邱晴有禮地稱呼她,「伯母。」
貢伯母也十分文明,她說:「打擾你了,但是我們沒有你的住址電話。」
「我家迄今未曾安裝電話。」邱晴微笑。
「心偉說你是他的妹妹。」
邱睛點點頭。
看得出貢太太擔著很大的心事,「你可是代表父母前來?」
「不,家母已不在世。」
貢太太一聽,如釋重負,安樂地吁出一口氣,可是這善良的婦女隨即又覺得太不應該,她馬上尷尬地解釋,「我不是那個意思。」
邱晴連忙按著她的手,「我明白,你不捨得心偉。」
一句話說到她心坎里去,她從來沒聽過這樣的知心話,眼眶發紅。
「心偉非常困惑,你別讓他知道我們見過面。」
「當然。」
「你一個人在外頭,跟誰生活?」
「我有外婆,還有姐夫。」
貢太太點點頭,「這倒真好。」
邱晴無意與她閒話家常,微微一笑。
「這件事的揭露對心偉是一宗打擊。」
邱晴答:「這是他的身世,他得設法承受。」
貢伯母無言。
邱晴說:「當他準備好的時候,他可以來找我。」
貢伯母愛子心切:「你不會打擾他?」
「假使他不肯相認,我絕對不會勉強他。」
貢伯母忽然說:「早知你那麼可愛,既是一對孿生兒,應該連你一併領養。」
邱晴啼笑皆非,只得站起來,「我還要上學。」
想像中,貢心偉應該與她抱頭痛哭,然後正式公布兄妹夫系,聚舊,追溯往事,一訴衷情……
現實中的他躲了起來不肯見人。
生活中充滿失望。
星期六下午,邱晴照例為麥裕傑分析他宇宙夜總會業務上的得失,一名夥計敲門進來,向他報告:「逮到了。」
麥裕傑露出一絲微笑,「請他進來。」
邱晴不動聲色。
兩名大漢一左一右押著一個年約三十餘,中等身材的男子進來,那人面目清朗,並不可憎,明明已處下風,卻還能不卑不亢不徐不疾地說:「純為公事,請勿誤會。」
只見麥裕傑笑笑說:「郭大偵探,我小姨就坐在這裡,你有什麼事,儘管問她就是,何必明查暗訪,浪費時間。」
邱晴怒意上升,抬起雙眼,瞪著來人。
那姓郭的人百忙中忍不住在心中贊一聲好亮的眼睛,嘴裡卻說:「我也是受人所託。」
「小郭,你應該先同我打聲招呼。」
「那的確是我的疏忽。」
「誰是你委託人,誰要查邱晴的底細?」
那小郭沉默。
只要他不說,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就會一直瞪著他,小郭覺得這也是一種享受。
「算了吧,小郭,你跟著邱晴已有不短時日,當事人是誰,大家都有眉目,切莫敬酒勿吃吃罰酒。」
小郭總算吁出一口氣,「我的委託人姓貢。」
邱晴忽然開口:「貢健康。」
「不,貢心偉。」
邱晴一震。
麥裕傑訕笑,邱晴明白了,這件事非得由私家偵探親口說出不可,不然她又會怪麥裕傑故意中傷她的至親。
邱晴感覺到深深悲哀。
她緩緩問:「郭大偵探,你的資料可完全,可能滿足委託人的好奇心?」
小郭愕然。
邱晴接著說下去:「我個人的資料,有幾點最不容忽視,我那長期食麻醉劑的母親是脫衣舞娘,我義父最近成為通緝犯,我姐姐走完母親的老路死於非命,姐夫有兩次案底,現任職歡場經理,還有,姐夫一直供養我,你不認為我與他之間無比曖昧?」
她的聲音是平靜的,完全實事求是。
小郭很難過,被逼著回答:「我沒有漏掉這些。」
邱晴說「很好,你的功夫很到家。」
麥裕傑冷冷說:「你回去同貢少爺講,你不接這單生意。將來他娶老婆的時候,你才免費為他服務。」
邱晴站起來,「讓郭先生把調查報告交給他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