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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6:50:27 作者: 亦舒
他看到有人注視他,亦抬起頭來,呵,是一名標緻的少女,這些日子來他已習慣異性的注目禮,只是微微笑一笑。
但慢著,她的眼睛,少女眼中有一種無限依戀的意味,在什麼地方見過呢?貢心偉忍不住多看她一眼。
邱晴的嘴唇嚅動一下,她知道她終於見到貢心偉,心裡十分激動,匆匆掉頭而去。
男孩子需要比較好的環境栽培才能有機會出人頭地,不比女孩,隨便哪個角落,蜷縮著吃些殘羹冷飯,也能成長,不過最好還是要長得美。
到了車站,邱晴還在興奮,半晌才記起,他們之間並沒有交換過一言片語。
晚上她對朱外婆說:「他不知道有多英俊,一定有不少女同學追求他。」
朱外婆點點頭,「崇拜完你姐姐,該輪到你哥哥了。」
邱晴冷下來,姐姐最令她傷心。
「麥裕傑給你帶來邱雨的遺物。」
「我不要見他。」
「他已經走了。」
外婆把一隻餅乾盒子推向她。
「只有這些?」
「衣服沒有用,他已經作主丟掉。」
邱晴把盒子打開來。
裡面裝著一些金銀首飾,式樣粗糙低俗,有一枚心型鑽戒約白豆般大小,算是最登樣的一件。
朱外婆取出一條細細項鍊,「這你可以戴在身上作紀念,我見邱雨戴過。」
邱晴點點頭,把項鍊系在頸上,小小一個墜子,上面有花好月圓字樣,邱晴淒涼地笑了。
姐姐得到的真不算多,半罐頭的破銅爛鐵作為玩具,已經樂孜孜地度過一生。
「你看這個。」朱外婆指一指。
墊底是一張照片,哎呀,是她們母女三人的合照,母親豐滿的膀臂一邊摟著一個女兒,邱雨穿紅色搶盡鏡頭,邱晴穿白襯衫同現在一樣沉著。
「她怎麼會有這張照片,我都忘了,這也許是我們母女唯一的合照。」
有兩個已經不在世上,邱晴默然哀悼,她不知幾時會追隨她們的道路,夜闌人靜,總好似聽見有人低低聲叫她,她也弄不懂是不是心理作用。
邱晴把照片貼在臉旁溫存。
「還有這個。」朱外婆說。
是卷著的一疊鈔票,用橡皮筋扎著。
「收下它吧,不要與它作對。」
「我已經可以出外找工作。」
「置衣裳吃中飯都得靠它。」
真的,發薪水要挨到月底,邱晴志短。
「有人來找過你。」
「我知道,是那位馬先生。」
「他們全不適合你。」
「外婆,世上到底有無對我們好的男子?」
外婆答得好:「我不知道,我從來沒有嫁過人。」
過兩日,邱晴自圖書館出來,慣性到對面馬路流動小販處買冰淇淋吃。
剛付鈔票,那小販忽然說:「邱小姐,標叔說,他十分感激你,什麼都沒有講。」
邱晴一聽,馬上說:「這杯冰淇淋不是巧克力,煩你換一換。」
小販一邊換一邊說:「他這一兩日就要乘船偷渡出去,叫你當心,就這麼兩句話。」
「替我問候他。」
邱晴拿著冰淇淋走開,步行到海旁石凳坐下來,這些都是她生命中的一部分。
三個月內邱晴轉過四份工作,最新一份是花店售貨員,女老闆非常年輕貌美能幹,動輒杏眼圓睜,指著夥計問:「你是不是白痴?」
邱晴覺得沒有前途。
她想起她看過的一本言情小說,女主角在歡場出身,她這樣形容她的生涯:「在一段很短的時間內,女郎們吃得好穿得好,同時亦有歡樂的時候。流淚?當然也流淚,但那不算,女人的生涯,與眼淚分不開。」
真的,做花店售貨員一樣要落淚,邱晴忽然明白姐姐的意願。
邱雨常眯著眼,同妹妹說道理:「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幹什麼,你看我,快活似神仙。」
麥裕傑叫她走,她終於走了,卻走得叫他一輩子也忘不了她。
邱晴終於撥電話給麥裕傑。
經過好幾個人的通報,她終於聽到他的聲音,她簡單地說:「我升學需要費用。」
她很怕他會多話,但是沒有,他更簡潔地回答:「我今晚派人送到你家來。」他先掛斷電話。
邱晴並沒有恍然若失。
她有許多事要辦,先要到理工學院去鞏固她的學位,接著去購書部選文房用品,買兩套新衣服,一雙新球鞋,經過百貨公司化妝品攤位,她還挑了一盒胭脂。
社會的風氣轉變了。
適才填寫資料時有一位念理科的女同學坐在她身邊,看到她在地址項下寫九龍城寨西城路,就隨意說:「多麼有趣的地區,你住在城寨?」
邱晴一點兒不介意她這麼說,終於人們不再把這個地區當作一個瘡疤,忌諱著故意不提。
那女孩接著說:「我住美孚新屯,一個沉悶不堪的地方。」
邱晴笑。
那女孩又說:「我喜歡你的笑容,與眾不同。」
邱晴也希望所有的同學都像她。
「邱晴。」
邱晴捧著書抬起頭,看見曾易生站在她面前。
「恭喜你今天入學。」他走過來說。
邱晴調侃說,「多麼巧,在校園都能見到你。」
「理工是我母校,我也自管理科畢業,小師妹,祝你學業順利。」
「呵,」邱晴說,「以後請你多多指教。」
他忽然改變話題:「我們知道你與藍應標接觸過。」
邱晴不想得罪他,「那是毫無根據的猜測,我早已告訴你我不認識你說的那個人,聽說,貴署經常收到市民的騷擾投訴。」
他沉默一會兒,「對不起,我本欲閒談幾句。」
邱晴責問說:「這算是閒談的題目嗎?」
他站在一邊不出聲,雙手插在口袋裡。
邱晴起了疑心,她看著他,「如果我沒有猜錯,你若不是辦事過火,便是想約會我。」
曾易生神情尷尬。
邱晴繼續揶揄他,看著他說:「可惜,你太了解我了,我們只可以做普通朋友。」
她把他扔在一角離去。
晚上麥裕傑派人選來一張本票,一言半語也沒有嚕囌她,邱晴自嘲有辦法。
要是讓別人曉得,一定會有人這樣說:真正了不起,黑白兩路上的朋友都有。
他們不約而同密切地注意她。
邱晴一向自有主意,她進一步聯絡貢心偉。
這次她先用電話聯絡。
「心偉,」她的語氣親切但不過分,「記得我嗎?我叫邱晴。」
「對,」那邊好似一直在等她的消息,「家母與我說過,幾個月前你曾經到過舍下,碰巧我不在,你又沒留下電話地址。」
「心偉,我有話同你說。」
「可是我並不認識你,我沒有姓邱的同學。」
「我能再到府上來嗎?我喜歡你家,坐著真舒服。」
貢心偉笑了,一定是哪個同學惡作劇,「明天下午你可有課?我取消打球,在家等你。」
「我三點正上來。」
朱外婆聽說這個計劃,問道:「這一次,你該同他說清楚了吧?」
邱晴點點頭,「這次我會把握機會。」
「你要有準備,也許他會意外,他會抗拒。」
「他不會這樣幼稚。」
「你還是當心的好。」
這次到貢家,貢心偉在門口等她。
「歡迎你,邱晴,我猜想今天你會把悶葫蘆打開。」
邱晴喜歡他那不帶一絲陰影的笑容,希望這件事不會影響他。
「請坐。」
邱晴說:「我見過伯母,她真是和善。」
「我的父母是最好的父母。」貢心偉笑。
邱晴忽然說:「家母也很愛我。」
「那當然,」貢心偉拍一下手掌,「邱晴,快告訴我,我們到底在什麼地方見過?」
邱晴笑一笑,剛要開口,門鈴尖銳地響起來。
貢心偉詫異地抬起頭,他並沒有約其他人。
大門打開,一個女孩子走進來,推開傭人,看見貢心偉便質問:「為什麼沒空打網球?」
那平板稚嫩的聲線好熟悉,邱晴抬起頭來,看到曹靈秀。
她怎麼會在這裡出現?邱晴大奇,她亦是貢家的朋友?
曹靈秀也看見角落裡坐著客人,但是她沒有把邱晴認出來,她忙著與貢心偉講道理,「你藉故推我好幾次,心偉,我要求一個合理解釋。」
邱晴在一邊訝異得張大眼睛,不相信有這樣幼稚的頭腦。
合理的解釋?一定有,邱晴肯定聰明的貢心偉有三百套分門別類的好解釋,但是,所有的解釋不過是虛偽的藉口,聽來何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