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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6:50:27 作者: 亦舒
麥裕傑走過來,「不穿校服,沒約同學。」
在他眼中,今日的邱晴,就是昨日的邱雨,邱晴也知道他對她有特殊感情。
「你很少穿有顏色的衣服。」
邱晴淡淡說:「哪裡有時間打扮。」
「你不想有人注意你,為什麼?女性沒有不想突出自身吸引異性目光的,你太特別了。」
邱晴忍不住莞爾,麥裕傑並不是一個細心的人,但這兩三年來,他翻來覆去研究小姨子的心理狀況,幾乎可以成為專家。
邱晴放下果汁杯子,擠進裡邊向姐姐告辭。
走到樓下,抬頭一看,才見到招牌上深紫色塑膠字寫著小芸俱樂部,原來邱雨不忘紀念母親。
按摩院開了不足三個月,被對家上去搗亂,凡是能敲爛的家私統統打破,就差沒放把火燒個乾淨。
邱雨不服輸,一定要叫人來重新裝修,一定要復業,態度強悍霸道,鬧半天,忽然乏力,倒在沙發上喘氣,她的世界就這麼一點點大,所以有風更加要駛帆。
邱晴勸說,「姐姐,姐姐!不要這樣。」
邱雨用手掩著面孔,忽然說出實情,「麥裕傑,他不要我了。」
邱晴一呆,「他不敢!」
「他要離開我,他同我說好,叫我開出條件來,他說他心裡早就有了別人。」
「我不相信,」邱晴安撫姐姐,「他喝醉了,你們兩人到底有幾許清醒的時刻,他不會離開你。」
邱雨忽然嘿嘿地笑了,「你猜猜,他心裡有了誰?」
「他離不了你。」邱晴別轉頭去。
「我也這樣同他說,你看他這些年來風調雨順,人人都說是因為我的緣故,」她拉住邱晴的手,眼光中帶著懇求哀怨的神色,「他現在到底有了誰呢?」
還沒有得到妹妹的回答,她先歇斯底里地哭泣起來,過半晌又抬起頭問邱晴:「如果麥裕傑走了,我活著好,還是死了好?」
邱晴把姐姐摟得緊緊,「別胡思亂想。」
「他是認真的,即使我不答應,他一樣要搬出去,他已經很少回來,可是他說要正式與我分手,」邱雨疑惑起來,瘦削憔悴的臉更加不堪,「他到底有了誰,我必不放過她!」
那天從姐姐的家出來,邱晴比往日更加疲倦。
手上剛巧是一大疊發下來的新講義,邱晴忽然嘆一口氣,隨手把講義摔出去,一張張紙如鳶子般飛向半空。
有人自她身後走出去,一張一張接住,接不到的亦俯身拾起。
那人微笑道,「生那麼大的氣?」
邱晴轉過頭去,再也沒想到會碰見馬世雄,倒是一個意外。
「你住在這裡?」她脫口問。
「我約了新同事在這裡等,真巧是不是。」他把講義交還。
邱晴想起不便與他說太多閒話,連忙噤聲。
馬世雄閒閒地說:「你或許有興趣知道,你不日可以再見到藍應標。」
邱晴不動聲色。
「這兩天他會被解回本市。」
邱晴假裝等車,木無表情。
「你別誤會,邱小姐,我不是探你口風,我只不過把事實告訴你。」
邱晴正想過馬路避開他,他要等的人卻來了,一照臉,邱晴呆住,這就是馬君的新同事?這明明是已經移民的曾易生。
曾易生看到邱晴,神情有點狼狽。
只有馬世雄胸有成竹,輕輕說:「讓我替你們介紹,這位是曾君。」
邱晴瞪著曾易生,一臉疑竇,誤會加深。
「小曾本來要隨父母移民,」馬君含笑解釋,「為著學音樂的女朋友留下來,是不是?」
邱晴馬上明白了。
馬世雄把一隻公事包交給新夥計,「今夜輪到你當更,小心。」
他朝他們笑,跳上計程車離去。
邱晴質問曾易生:「你竟到那種機關做事?」
曾易生苦笑。
「難怪他們上天入地,無所不知,你打算怎麼樣,賣友求榮。」
「你的事,邱晴,我一概不知道。」
「你不知道行嗎?你在城寨長大。」
「所以這些日子我一直沒有找你。」
「不,你沒有找我是因為其他原因。」邱晴還一直等航空信。
「我知道你不會相信我。」
邱晴厭惡地瞪視他,然後一言不發離開。
自此要集中精神是更難了。
邱晴真想放下功課,跑到姐姐家中,大喊一聲「我來了」,換上最名貴的衣服,擺出一副出來跑的樣子,幫姐姐打理生意,天天舒舒服服地過日子。
雖然不是那塊料子,學學也就會了。
她還小的時候,邱雨就來來往往跑東南亞,每次都跟旅行團,自有人替她報名,出發前一個晚上,總有人送東西來,邱雨從來不緊張,邱晴光是旁觀,已經汗流浹背。
姐姐從來沒有出過事。
每一次出去,邱晴都以為她不會回來,但每次她都僥倖地笑嘻嘻返家,揚言說:「我不讓人看出來,人家就看不出來。」
邱晴時常做惡夢,看見姐姐手鐐足銬。
邱晴怕姐姐叫她走東南亞。
小學時作文課最普通的題目叫「我的家庭」,邱晴就無從下筆,結果她寫了一篇虛構的小說。
我的爸爸是教師,媽媽是一名家庭主婦,有一個姐姐,比我大五歲,正在念中學,可見邱晴也不是一個有野心的人,她的要求並不高。
作文拿了八十分,算是好成績,偶然被姐姐看到,笑得花枝亂顫,笑得咳嗽,笑得腰都直不起來,笑得打跌。
作文傳到母親手中,她冷笑一聲,「教書匠有什麼稀罕,」接著教訓女兒,「無論什麼職業,能養活人就好。」
真令邱晴氣餒。
令她敬愛的朱外婆都做著見不得光的工作,漸漸邱晴知道了,她固然把小生命接到世上來,很多時候,也是他們的克星。
年輕的婦女遲疑地找上來,有時拍錯邱家的門,全部有一式一樣失敗的臉,麻木的目光,嘴唇顫抖著,邱晴好幾次開門看到她們,也不用開口,只消向走廊左邊努嘴,她們便會領會。
卻沒有人哭過,眼淚在這裡是相當奢侈的東西,邱晴在走廊上遇見過比她更年輕的女孩子,都沒有流淚。
朱外婆終年供奉某幾個菩薩,她有一次說笑:「終於無可避免還是要落地獄的吧。」並不十分介意的樣子。
只有邱晴一個人為此顫抖。
麥裕傑第一次由邱雨帶回家,還同母親大吵一頓,他剛出來,無處可去,只能半人半獸似地蹲在角落聽邱家母女齟齬,邱晴是這樣替他難過,以致她攤開手,給他一粒水果糖。
麥裕傑雙目精光陡現,他緩緩伸手取過那粒在小女孩手心中已經半溶半糯的糖,放進嘴裡。
他仿佛得到新的力氣,重新站起來,這個時候,邱雨自房內出來,告訴他,他可以在邱家住一天。
這三天已經足夠他聯絡以前的交際網。
以後,直至今日,邱晴都注意到麥裕傑時常買那隻牌子的水果糖吃,一大瓶一大瓶放在案頭。
可能他也忘了糖是在什麼時候吃上癮的,他就是需要它。
邱晴把臉埋在案上,太多回憶,她不敢參加姐姐一組,就得繼續讀書。
也許她並不是那麼有志向,她只想拖得一時是一時。
麥裕傑聽到小邱晴叫他傑哥的時候,輕輕說:「將來還會有許多人叫我大哥。」
十二歲到十五歲一段時間,邱晴幾乎沒崇拜他,只有朱外婆說:「這男孩子對你姐姐是一個劫數。」
一晃眼他們在一起這麼久了。
邱雨還有其他的男朋友,讓麥裕傑知道了,只是對邱晴說:「若不是為了你,我早已與你姐姐分手。」
不知道為什麼,在這個煩躁的夜晚,一切往事紛沓而至。
邱晴捧著頭,太陽穴上痛得彈跳,她起來找藥,忽然像是聽見姐姐說:「來,吸一口,快活賽神仙。」
她愛的人她不尊重,她尊重的人不愛她。
母親跳舞時候用的音樂像弄蛇人吹的笛子聲,扭扭捏捏,妖冶萬分,邱晴以為她早已忘記,但是沒有,今夜笛子聲在她腦中盤旋不去。
她用手掬起冰水敷面。
這又是一炎熱的晚上,街道靜寂得一絲聲響都沒有。邱晴輕輕坐下來,她左臉頰的一小塊肌肉不停地顫抖跳動,她仿佛有預兆,什麼事要發生了,不是她願意看到的事,整個晚上都心神不寧,恐怕就是為了不吉祥的感覺。
她聽到樓梯有腳步聲,耳畔「嗡」的一聲,心沉下去。
來了。
邱晴緩緩轉過頭去。
一陣急促地拍門聲。
邱晴連忙打開門,看到姐姐的身體一骨碌滾進來,倒在地上。
當然是因為姐姐,世上再也沒有其他人可以令邱晴心驚膽戰。
她扶起邱雨,開頭以為她喝醉了,觸鼻的卻是一陣腥氣,邱雨穿著紅色的衣裳,她的手掩在胸前,邱晴瞪大眼睛,看到她指fèng間有液體汩汩湧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