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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6:50:27 作者: 亦舒
邱晴且不去回答,只是問:「貴人踏賤地,有什麼指教?」
曾易生一愣,聽出這話里怨懟之意,可見邱晴怪他遲來,彼時他只當邱晴對他沒有太大好感,現在他胡塗了,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他清清喉嚨,「我來看看城寨重建得怎麼樣了。」
朱外婆連忙說:「你們慢慢談吧。」
曾易生摸一摸平頂頭,「邱晴好似不歡迎我。」
「我已經打開了門。」
曾易生踏進門來,「你們這裡一點兒沒有變。」
「家母已經去世。」
「我聽說過。」
過一會兒邱晴問:「聽說你們家大好了。」
「還過得去,你呢?」
「老樣子。」
「朱外婆才是老樣子,從我七歲到現在,她都沒有變過。」
又靜了下來,曾易生不住訝異,兩年前瘦小緊張的邱晴,今日竟這樣漂亮豐碩,女孩子真是神秘莫測的動物。
他咳嗽一聲,「我來找些資料,社會系講師與我談過,覺得我可以寫一寫五十年代城寨最黑暗的一段時間。」
邱晴有點反感,「你們曾家從來不沾這些,為什麼不寫它光明的一面?」
曾易生不語。
「善良的居民住在這裡,竟受拆遷及逼遷之苦,生活克勤克儉,你應該比誰都清楚。」
「這個……人人都知道。」
「是嗎,連你都不相信,外人會相信嗎?」
曾易生更加尷尬,只得說,「那時我們住在西區,的確平安無事。」
「那麼,你打算寫什麼?」
「邱晴,我不會故意醜化我出身的地方。」
「要是能夠為你拿高分數呢,又另作別論?」
曾易生大吃一驚,他今天來並非為吵架,他沒想到他的習作會引起邱晴這樣大的反感,她太激動了。
老實的曾易生說:「我本來想同你出去喝杯咖啡。」
邱晴十分想去,又下不了台,有點懊惱。
可是曾易生十分容忍她:「去吧,剛才的問題押後討論。」到底是一起長大的。
再不順著梯子下來,恐怕要僵死在那裡,於是邱晴說:「曾伯母不知道會怎麼說。」
「我已經成年,同什麼人喝什麼飲料,在什麼地方喝,她都不會幹涉。」
「想來也不能怪曾伯母。」
「一個成熟的人往往發覺可以責怪的人越來越少,人人都有他的難處。」這是稱讚邱晴。
那麼,邱晴想,這麼長一段日子不見閣下影蹤,又有什麼困難?
「我姐姐搬出去住了。」
「我聽說過,據講,以前城寨的設施,現在許多地方都有。」
邱晴點點頭,「分散投資,以免目標太大。」她解釋。
曾易生笑,「你口氣像發言人。」
「朱外婆才是真命天子。」
「我跟她談過,她胸腔不知有幾多資料。」曾易生停一停,「主要我還是來看你。」
應該相信他嗎?
「你可打算升學?」
邱晴說:「當然要讀下去,」她轉一轉咖啡杯子,「姐姐不十分記得我念到第幾年,我可以告訴她成績欠佳留級,又多賴兩年預科。」
曾易生啼笑皆非。
「大學生活同傳說中是否一樣?」
「還勝一籌。」
邱晴羨慕地看著他。
「我有種感覺你會做我的師妹。」
「多謝鼓勵,言之尚早,我也許考慮進社會大學,你的師妹,不是那位長得雪白穿得雪白的小姐嗎?」
曾易生一怔,「你見過曹靈秀?」
「你想想,」邱晴老氣橫秋地說,「這世界能有多大。」
曾易生聽不出她語中滄桑,一徑說:「曹靈秀明年要到美國去念茱莉亞學院了,修鋼琴,成績好的話,可能會成為國際聞名的音樂家,說不定會在卡納基堂演奏。」
他是那樣替她高興,越說越興奮,完全沒有顧及邱晴的心理。
這還是邱晴第一次聽到世上有間茱莉亞學院,想像中在天際雲邊一個近仙界高不可攀的地方,曾易生跡近傾慕的語氣又把它拉得更遠更高。
邱晴馬上多心變色,他莫非要以曹靈秀的高貴超脫來形容她的低俗?若是有心氣她,還可原諒,偏偏他又似無心,則更加可惡,捧一個來壓一個,至為不公。
曾易生猶自說下去:「幾時我介紹給你認識,她才十九歲同你有得談的。」
「我有事,」邱晴站起來,「我想先走。」
曾易生一怔,這女孩子真是瞬息萬變,坐得好好的。忽然之間又不高興了,難道言語間得罪了她?
說時遲那時快,邱晴已經站起來離座,待曾易生付過帳,走到門口,已經失去她的蹤影,他像個呆瓜似地站一會兒,只得叫車離去。
邱晴一出門,心裡還希望曾易生快點追上來,他應當速速扔下一張鈔票,三扒兩撥拉住她,說數句俏皮話,把剛才不愉快的事忘掉。
但是沒有,講俏皮話的是另外一個人。
「他真笨,」有人在她身邊說,「完全不適合你,他配不上你。」
邱晴吃一驚,轉頭望去,站在她身邊,穿套白西裝,戴著墨鏡的,正是麥裕傑。
邱晴不去睬他。
他怎麼會知道這許多。
「小妹,我就坐在你們後面,你沒看見我。」
邱晴漲紅了臉。
「我的車子來了,送你一程。」
邱晴與他上車,曾易生待車子駛遠才出來。
麥裕傑說:「我最看不起這種人,他充什麼,他還不是同你我一樣,早些日子出去,就當自己上岸了,像個觀光客似談起城寨來。」
邱晴震驚。
她真沒料到麥裕傑會這樣了解她的看法。
「那種假人,才不能滿足你。」麥裕傑笑了。
邱晴怔怔地看著前方。
「那種假人,正好配白面孔白衣裳坐在鋼琴前過一生的洋娃娃。」
邱晴的心頭一熱,沒想到要由他來安慰開導她。
「邱家的女人都是活生生的,勝他們多多,你要是願意,我也可以送你進最好的學院。」
邱晴微笑,她一向不是任性的女孩,一點點平息下來,她說:「我不要同什麼人爭。」
麥裕傑看她一眼,「可是你生他的氣了,你從來不屑生我的氣。」
「到了,我可以從賈炳達道走進去。」
「不管你怎麼想,我們才屬於同一族,」麥裕傑頓一頓,「你會發覺,你與我在一起,才能毫不掩飾做回你自己。」
最令邱晴氣餒得是,他說的都是實話。
「你有邱雨就足夠了。」
麥裕傑拉住她,「何必去高攀人家。」
「你放心,」邱晴說,「我才不會去高攀任何人。」
「那很好,我不會袖手旁觀看你受委屈。」
她下車,走到一半,又打回頭,蹲在車旁,同麥裕傑道:「你能不能多陪陪我姐姐。」
「這是我私人的事,」他沒有正面回答,叫司機把車開走。
邱晴回到陋室,躺在床上。
是有另外一種女孩子的,她見過她們,清麗脫俗,生活環境太過完美,使她們的智力永遠逗留在某一個階段,她們住在雪白的屋子裡,睡在雪白有花邊的床罩上,過著單純白蒙蒙的日子,也結婚生子,也為稍微的失意哭泣,但白紙從來未曾著色。
曹靈秀必定是這樣的人。
邱晴註定是彩色斑斕的一張畫。
她嘆口氣,轉一個身。
背後忽然傳來幽幽一聲嘆息。
邱晴脫口而出,「媽媽?」
陋室空空,除了她,沒有別人。
床頭沒有鋼筆,茶几上沒有粉紅色私人電話,案上沒有插著鳶尾蘭的水晶瓶子,她不是小公主,她父親沒有王國,她甚至不知道她父親是誰。
她如果想擁有什麼,就必須靠雙手去爭取。
朱外婆用她那副鎖匙啟門進來,看見她,嚇一跳,「你怎麼回來了,」馬上看到邱晴一臉眼淚,「發生什麼事,受什麼委屈了?」
邱晴的臉在枕頭上一滾,再轉過面孔來,已經沒事一樣,由床上起來。
朱外婆蹲在她身邊,「你沒有把握機會同小曾去散心?」
邱晴微微一笑,「他自有女朋友。」
「你要努力呀。」
「我要爭取的,絕不是男朋,他救不了我,只有我自己能救自己。」
朱外婆連這樣時髦的話居然也聽懂了,過一會兒說:「曾易生是個好青年。」
「太好了,就不屬於我的世界,我已經習慣破爛,姐姐穿剩的衣裳,母親吃剩的餅乾,無論什麼角落裡掃一掃,就夠我三五七天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