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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6:50:27 作者: 亦舒
    邱晴一怔。

    「以後,你要這個,得親自上門到龍津道來找我。」

    「可是我爹說——」

    那人搖搖頭,「他已不能包庇任何人,現在我們拿這藥,同外頭一樣的困難。」他抬起頭,像是在緬懷過去的全盛時代似的。

    「我母親不能沒有它。」

    男人笑了,「誰不是這麼說呢?」他站起來,「你既然是邱小芸的女,你就會有辦法。」

    他臨走時再上下打量邱晴,「你同你母親初來登台時一模一樣。」

    他一走,邱晴立刻跑到美東村去借電話用。

    號碼撥通了,電話嗚嗚地響,馬上有人來接聽,「你找誰?」語氣聲調全不對。

    邱晴機警地不出聲。

    對方立刻問:「你是誰?」

    邱晴扔下話筒,飛步奔回家門。

    藍應標已經走了,有人守在電話機旁專門等線索送上門去,邱晴捏一把冷汗,倒在床上,猶自顫抖。

    藥再次用盡那一天,早報上大字標題這樣寫:總督特派廉政專員公署今日成立,公署條例正式生效。

    邱晴合上報紙。

    自學校返來,朱外婆靜靜地對她說:「你母親有話同你講。」

    邱晴的書包跌到地上,她太清楚這老人,越有事她越鎮靜,大勢已去,急也來不及了。

    邱晴到房間裡去。

    那板房裡長年累月躺著一個病人,空氣又不流通,漸漸生出一股腐爛的氣味。

    「媽媽。」邱晴蹲到她身邊。

    她難得的清醒,看到女兒微笑起來,「那是一個晴天,我生你的時候是一個晴天。」

    「我知道。」

    「你們朱外婆,她會告訴你。」

    邱晴握住母親的手。

    「我當日生下你同你哥哥。」

    邱晴一震,看著朱外婆,這一定是夢囈。

    老人不出聲。

    「我有兄弟?」邱晴追問。

    她母親答:「孿生……」

    「他在何處?」

    「交給人收養。」

    「你從來沒有告訴我,為什麼不同我說,我有權知道。」

    她母親汗出如漿,「痛……」

    邱晴站起,拉開抽屜,又推攏,「我出去想辦法。」

    她走到往日熟悉的攤檔,門戶緊鎖,不得要領,只得摸到龍津道去,認清門戶有神位的鋪位,大力敲門。

    半晌有人來開門,冷冷問穿著校服的少女:「你找誰?」

    邱晴推開那男工,發覺鋪位里是一間小小織布廠,機器聲整整齊齊咔嚓咔嚓不住地響,棉絮飛舞,這不是她要找的地方。

    邱晴握緊拳頭,「我要見你們老闆。」

    「老闆不在。」

    「胡說,我上星期才同他買過東西。」

    「你弄錯了,小姑娘,我們老闆到新加坡去已經有一段日子。」

    他向邱晴逼近一步。

    邱晴退到角落,攤開手掌,「我有錢。」

    那男工猶疑一刻,裂開嘴唇,「你跟我來。」

    邱晴急出一身汗,在這時刻同他討價還價太過不智,跟他進小房間更加不妙。

    她的精神繃得不能再緊,忽然之間,有一隻手搭過來放在她肩膀上,邱晴整個人彈起。

    她看清楚了他,「傑哥!」

    在這種要緊關頭看見救星,邱晴閉上雙眼抓緊他的手。

    麥裕傑把她撥到身後。

    他賠笑道:「張老三,對不起,我妹妹不該跑到這裡來打擾你。」

    那張老三退後,驚疑地說:「阿傑,你搞什麼鬼?」

    「你多多包涵,我這就帶她走,改天我再向你解釋。」

    張老三猶疑一刻,揮揮手,讓出一條路,「快走。」

    麥裕傑拖著邱晴的手一起在後門離去。

    一看到天空他便責備她:「你有事為什麼不與我商量?」

    邱晴的眼淚終於忍不住湧出來,雙腿放軟,靠在牆上。

    「你在這裡住了十多年連規矩都不懂,我要不是湊巧看見你走進這間廠,你還想全身出來?」

    邱晴哀鳴,「我母親不行了。」

    麥裕傑一怔,「我馬上與你上去看她。」

    「她需要——」

    「我知道,我有辦法。」

    推開家門,邱晴知道已經來遲了。

    朱外婆很平靜地對她說:「你母親受夠了,她走了。」

    邱晴跌坐在椅子上,看著麥裕傑。

    麥裕傑把手放在邱晴肩膀上,「邱雨接到一個臨記角色,在澳門拍外景,我立即找她回來。」

    儘管很久很久之前就知道這一天會來臨,人人都有心理準備,到它真正來臨,感覺又完全不一樣。

    邱晴問朱外婆:「她沒有吃太大的苦吧?」

    「你快進去見她最後一面。」

    那並不是好看的景象。

    麥裕傑說:「今夜我替你找個地方住。」

    邱晴答:「我並不害怕,我可以留在這裡。」

    她用手掩住面孔,眼淚自指fèng間不住流出。

    麥裕傑說:「我去處理後事。」

    他走了以後,邱晴覺得室內昏暗,去開燈,發覺燈已亮,不知怎地,忽然之間她無法忍受,翻箱倒櫃,找出一枚一百瓦燈泡,立時三刻站在凳子上換起來。

    她把燈關掉,熄滅的燈泡仍然熾熱,燙得她一縮手,已經炙起了泡,邱晴不顧三七二十一,把新燈泡旋上,開亮,但因為電壓不足,始終不能大放光明。

    朱外婆默默看著她一輪發泄,悶聲不響,點著一支煙,像往日般舒泰地吸起來,活到她那樣,情緒已不受任何因素影響。

    邱晴多想學她,但是連臉頰都顫抖不已,她要用手按住兩腮。

    這時忽然聽得朱外婆輕輕地說「你與你兄弟出生那日確是一個晴天。」

    邱晴疲乏地問:「他現在何處?」

    「你母親囑你去找他。」

    「領養他的人,姓什麼?」

    「姓貢,叫貢健康,因為這特別的姓氏,多年來都沒有遺忘。」

    「私自轉讓人口,在本市是不合法的。」

    朱外婆自然毫不動容,「我一生住城寨里,不知道這些事,」她停一停,「貢先生給的紅包,足足維持你們母女一年的生活,」她又停一停,「你母親稍後染上癖好,花錢可不省,貢某算是慷慨的了。」

    「她為什麼在臨終把這件事情告訴我?」

    「你找到兄弟,或許有個倚傍。」

    邱晴搖搖頭,「他姓貢,我姓邱。」

    或許在臨終時分,母親終於想起了他,在她記憶中,他大概永遠似分別時模樣,小小的襁褓由陌生人抱著離去,從此下落不明,邱晴會長大,這個男孩永遠不會,她可能要邱晴去把他抱回來。

    朱外婆回去休息,邱晴一人守在廳中。

    「卜」的一聲,燈泡忽然爆碎,燈熄滅,邱晴才發覺,經過這麼天長地久的一段時間,天根本還沒有黑。

    她姐姐過了兩天才回來。

    這兩天麥裕傑一直陪著邱晴。

    邱雨一進門暴跳如雷,將所有可以掃到地上的東西都掃在地上,她沒有及時得到消息,把一口氣出在邱晴身上,拉起她就打。

    麥裕傑用手格開女友,冷冷說:「你怪誰,電話打到澳門,製片說你陪導演到廣州看外景,誰會知道你成了紅人?」他鐵青著臉拆穿她。

    邱雨一怔,無法轉彎,索性伏在桌上痛哭起來。

    麥裕傑怒道:「這種姐姐要來幹什麼!」

    但這姐姐也是替邱晴繳學費的姐姐。

    麥裕傑取過外衣出門,邱晴緊緊跟隨他身後。

    麥裕傑終於轉過頭來,「你幹什麼?」

    「不要生她氣。」

    麥裕傑注視她,「你同你姐姐是多麼的不同。」

    邱晴忽然笑起來,「你錯了,我們是同一類同一種,我們不是天使。」

    麥裕傑伸手摸摸她的面孔,沉默良久,才說:「悶氣時不妨找我,我們出去散散心。」

    她回到家,邱雨已經停止哭泣,她仰著頭,正在噴煙,眯著雙眼,表情祥和。

    邱晴冒著再挨打的危險說:「你應該戒掉。」

    邱雨不去理她,「母親可有遺言?」

    「沒有。」

    「有沒有剩下什麼給我?」

    「除非你要她的剪貼簿。」

    邱雨按熄菸蒂,「你指明月歌舞團的劇照。」

    「她生前很為做過台柱驕傲。」

    邱雨訕笑,滿不在乎地擺擺手。

    她的坐姿,她的笑靨,連邱晴都覺得姐姐像足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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