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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6:50:27 作者: 亦舒
    中年男子發覺身後的腳步聲停讓,又轉過頭來看,邱晴這才急急走到他身邊,看他還有什麼吩咐。

    他什麼話都沒有說。

    終於邱晴忍不住,問他:「你不是我的生父?」

    他很溫和地答:「不,我姓藍,你姓邱。」

    他轉過頭去走了,有一輛黑色大車在七巷巷口等他。

    邱晴用手背擦一擦眼淚,慢慢一步步回到家中,掩上門。

    朱外婆不置信地問:「他決定游離本市?」她在房內都聽見了。

    邱晴沒有回答。

    「現在誰來包庇這一帶的活動?」

    邱晴不語,桌上有朱外婆帶過來做的嵌合玩具,一隻只洋娃娃的頭部,眼眶是兩隻烏溜溜的洞,一副副藍眼睛要靠人手裝上去,湊合了機關,洋娃娃才不致有眼無珠,巴嗒巴嗒地會開會合。

    邱晴隨手拾過一對眼睛玩起來。

    半晌邱晴說:「去年夏天不是接了小小塑膠天使來做嗎,翼子管翼子,光環管光環,湊合了像真的一樣。」

    那天半夜,邱晴被響聲吵醒,一睜眼,看見她母親坐在床沿看她。

    「你怎麼起來了?」

    「我想換件衣服,穿雙鞋子出去走走。」

    「三更半夜,上哪裡去?」

    「吃完宵夜去逛夜市,來幫我梳頭。」

    邱晴只得起來,扶母親坐下,取出一管梳子,小心翼翼替她梳通頭髮。

    「拿鏡子我瞧瞧。」

    邱晴沒有理她。

    「不能看了,是不是?想必同骷髏一樣,所以他臨走也沒進來看我。」

    邱晴摟著母親,微微晃動,安撫著她。

    「他大抵是不會再來了。」

    邱晴點點頭。

    「這些年來他算待我們不錯。」

    「你該睡了,我幫你打針。」

    「不,有一件事我要跟你說清楚,」她按住女兒,「現在不說,沒有時候了。」

    「大把時間,母親,大把時間。」

    邱晴扶她進房,輕輕將她放下。

    邱晴覺得母親的身體輕飄飄,一點兒分量都沒有,像挽一套衣裳。

    從前她是豐碩的,身形像葫蘆,誇張得不合比例,一身白皮膚,愛穿黑衣裳。

    邱雨這一點非常像母親。

    她姐姐在一段日子之後才驚疑地問:「藍應標走了你可知道?」

    邱晴點點頭。

    「你知道為什麼不早說?他那一黨撤走鬧多大的事你可曉得,多少人無法立足要往外跑。」

    邱晴抬起頭來鎮定地說:「麥裕傑不走就行。」

    邱雨得意地笑,「他呀,他倒真的有的是辦法。」

    邱晴不出聲,眼睛只看著功課。

    「你在想什麼?」邱雨探過頭來看妹妹的臉,「曾家小弟搬出去之後有沒有看過你?」

    無論什麼時候,邱晴都還有興趣說笑話。

    邱晴乾脆地答:「他們搬出去目的就是不想再見到我們。」

    「麥裕傑剛剛相反,他人住在外頭,進來是為著見我。」說著咕咕地笑,「小曾的老母這下子可安樂了,往日他們見到小曾與你攀談,千方百計地阻擾。」

    是的,邱晴惆悵地想,曾伯母從來不曾喜歡過她。

    在這個地區,邱小芸大名鼎鼎,無人不識,她的事跡使曾伯母尷尬。

    邱晴記得她們初做鄰居時曾伯母問她:「邱晴,聽說你不從父姓從母姓。」

    小小的邱晴記得母親的說法是:「既然人人都得有個姓,無論姓什麼都一樣,就姓邱好了。」

    「是的,」她答,「我媽媽姓邱。」

    「你父親姓什麼?」

    小小的邱晴勇敢地答:「我不知道。」

    曾伯母嚇一跳,「你姐姐也不知道?」

    邱晴笑了,「她父親在內地,她不管我的事。」

    那老式婦女驀然弄明白一件事,邱晴與邱雨不但沒有父親,且不同父親,這是什麼樣的家庭,這邱小芸是何等yín亂的一個女子,而曾易生竟同邱家的女孩來往!她震驚過度,說不出話來。

    邱晴冷眼看著曾伯母,有種痛快的感覺:你要打探,就坦白地告訴你好了,你受得了嗎?受不了活該。

    曾太太真正嚇壞,趕返家中,即時警告兒子,以後不得與邱氏任何人交談來往,同時立定心思,要搬出去住。

    邱晴同姐姐說:「曾易生的年紀其實比麥裕傑大,暑假後他就升大學了。」

    邱雨轟然笑出來,「嘩,大學,小妹,別告訴我你也有此志向。」

    邱晴木著臉答:「我不致於如此不自量力。」

    邱雨的聲音忽然變得很溫柔很溫柔,她說:「別擔心遙遠的事,我們的命運,早已註定。」

    姐妹倆摟在一起,邱晴感覺到了姐姐柔軟的腰肢,溫暖的肌膚。

    「來,把母親交給外婆,我們出去看部電影。」

    邱晴跟在姐姐與姐姐男朋友身後,一聲不響,坐后座有坐后座的的好處,她是局外人,事不關己,做個旁觀者。

    天熱,麥裕傑駕車時故意脫掉外衣,只穿一件汗衫背心,露出一背脊的紋身。

    一條青色的龍,張牙舞爪盤在他肩膊上,邱晴很想拉開汗衫看個究竟,聽說他腰間刺著一隻栩栩如生的猛虎。

    花紋太花,遠看不知就裡,還以為他穿著一件藍花衣裳。

    他自前座遞一盒巧克力給邱晴,在倒後鏡里看她,「你在想什麼?」

    邱晴打開糖盒子,取出一塊最大的塞進嘴裡,腮幫鼓鼓,沒有事比嘗到甜頭更令人滿足。

    麥裕傑百忙中一向照顧她。

    邱雨在前座揶揄妹妹:「一點兒貞節都沒有,但求生存,陌生男人隨口叫爸爸、哥哥。」

    邱晴聽了非常傷心,姐姐不了解她。

    一生到這世界上,她便決定生存,朱外婆這樣說她:「接生千百次,最小的嬰兒是你,不足月,才五磅,小小像只熱水瓶,面孔才梨子般大,但馬上大聲哭起來,我知道沒問題,這女嬰會在這黑暗的房間裡活下來。」第二章  母親一星期後便恢復工作養家活兒,邱晴一直喝一種打塊的劣質奶粉。

    邱雨繼續說下去,「要當心我的小妹,她沒有骨氣,只有目的。」

    麥裕傑來解圍,「她不過只叫我一個人哥哥。」

    「有其他的人,會讓你知道嗎?」

    邱晴一聲不響。

    「你別介意,」麥裕傑說,「你姐姐一張嘴壞,心裡挺疼你。」

    邱晴毋需他的安慰,她太了解她的姐姐。

    麥裕傑停好車子,披上外衣,帶著兩個妙齡女子軋進鬧市擁擠的戲院大堂,惹來若干艷羨目光。

    立刻有地頭蟲拿著戲票來交給他,邱雨十分享受這種特殊待遇,顧盼自若起來。

    邱晴不語,跟著他們進戲院。

    燈一黑,邱晴窩進座位里,舒舒服服地看起戲來,她可不管椅子是否爆爛毀壞,腳底下汽水罐甘蔗渣是否難以容忍,她一早懂得自得其樂。

    看到感動之處,照樣落下淚來,戲裡女主角的遭遇其實並不比她們母女更慘更差,但生活一拖數十年,逐日過,再悲哀也會沖淡,戲濃縮在數十分鐘裡,感人肺腑。

    戲院亘古是逃避現實的好地方。

    燈一亮,散場了。

    麥裕傑要帶她們去吃飯。

    小邱晴終於開口說話:「我要回去了。」她要接朱外婆的更。

    邱雨馬上說:「你自己走吧,我還未盡興。」

    麥裕傑說:「喝杯茶解解渴再走。」

    他們在附近茶室坐下,邱晴叫一杯菠蘿刨冰。

    麥裕傑笑,「我第一次請你喝茶時,你才十二歲。」他介紹她喝菠蘿刨冰。

    麥裕傑所不知道的是,邱晴第一次同曾易生在學校附近的飲冰室約會,叫的也是菠蘿刨冰。

    麥裕傑與邱雨背著玻璃門,一男一女推門進來,讓邱晴看個准著。

    她一怔,立刻低下頭。

    緩緩再抬起眼,假裝不經意,眼睛往那個方向瞄過去,肯定那男的的確是曾易生,不禁緊張地輕輕吞一口涎沫。

    他罕見的活潑,一直微笑,女伴穿著白衣,短髮上結一隻蝴蝶,長得十分清秀,這樣的女孩子,才合伯母的標準。

    邱雨半個身子靠在麥裕傑膀臂上,膏藥似貼著,並無留意小妹神色變幻,邱晴呆一會兒,終於說:「我真的要回去了。」

    她站起來,繞過小冰室空桌走向玻璃門,人家可沒有看見她。

    邱晴鬆口氣,反而覺得自由,嘆口氣,乘車回家。

    有人在家裡等她。

    那男子一見少女進來便上下打量她,繼而笑笑說:「藍爺臨走時吩咐我拿藥來。」

    邱晴向他欠欠身子。

    「這是最後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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