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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6:50:27 作者: 亦舒
    她抬起頭來,想說幾句話,結果只道:「我們做了五年鄰居吧?」

    曾易生笑:「八年才對。」

    邱晴點點頭:「祝你好運。」

    「你也是。」過一會他又補一句,「我會來看你。」

    邱晴到站下車,破例向曾易生擺擺手,那一直剪平頂頭打扮樸素的年輕人臉上露出悵惘之情,公路車只逗留幾秒鐘就開走了。

    八年前,姐姐只有她現在這樣年紀,母親還沒有患病。

    那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

    考試進行到一半,邱晴就覺得有異。

    課室外有陌生人守候,校長在玻璃外探望過好幾次,其他同學亦都坐立不安。

    下課鈴響,學生紛紛交上卷子,老師說:「各位同學就坐。」眾人立刻靜下來。

    校長板著面孔進來,身後跟著兩名大漢,邱晴的生活經驗比任何一位同學都豐富一點,她馬上知道他倆是便衣探員。

    又要搜書包了。

    邱晴就讀的當然不是出類拔萃、聲譽超卓的貴族名校,但是書包里抖出來的內容,有時連她都覺得詫異臉紅。

    半小時後,一番擾攘,他們並沒有找到他們要的東西。

    正當大家鬆口氣,預備放學的時候,校長說:「邱晴,請你到我房裡來。」

    邱晴一怔,抬起頭。

    這已經發生過一次,別人都可以走,獨獨她要留下。

    她挽起書包,走到教務室,有女警在等她,細細在她身上翻一遍,一無所獲。

    她向邱晴盤問:「有家長在她女兒書包里,撿到這個,於是通知我們,」她攤開手,給邱晴看小小的透明塑膠袋,裡邊裝著小量粉末,「這是我們在廁所里找到的,你知道是什麼?」

    邱晴眼睛都不眨,「我一點主意都沒有。」

    「你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東西?」

    「從來沒有。」

    「你沒有把這樣的東西交給任何同學叫她們轉賣。」

    邱晴搖搖頭。

    校長與制服人員對望一眼。

    邱晴說:「我有一個問題。」

    校長答:「你講好了。」

    「每一個同學都應接受問話,抑或只有我?」

    校長不語。

    「還有,」邱晴輕輕問,「如果我住在山頂道,是否一般得搜身答話?」

    校長沉默一會兒,氣氛有點尷尬,她終於說:「我們必須徹查這件事,邱晴,你現在可以走了。」

    邱晴忍氣吞聲站起來。

    制服人員溫和地為她開門,最後請求說「你可否向我們提供任何線索?」

    邱晴說:「我什麼都不知道。」

    女警細細打量她的臉:「你頰上有瘀青,同人打架?」

    「我在浴室摔了一跤。」

    「你要小心。」女警語意深長。

    「我會的。」

    邱晴一直走到操場,才鬆一口氣。

    日頭真毒,曬得她暈眩,沒有用,明天還是要回到這裡來,她同自己說過,無論怎麼樣,一定要讀到畢業,只差兩年,大不了天天搜書包。

    做足功課,不管閒事,獨來獨往,饒是這樣,一有什麼風吹糙動,第一個想到的,仍然是她。

    邱雨把雙腿交叉擱在桌上,她洗了頭,正在掠頭髮,隨口問:「把你開除了?」一邊在指甲上搽上鮮紅寇丹。

    邱晴跳起來,「我又沒有錯。」

    「人家相信嗎?」

    「我不知道。」

    兩姐妹已渾忘昨夜打架的事。

    「曾家把屋賣掉了你可知道?」

    邱晴點點頭,「有發展商一直自龍津路開始到東頭村道收購石屋改建。」

    邱雨詫異地笑:「你知道的還真不少。」

    這都是曾易生告訴她的。

    「或許我們也可以把握這機會搬出去,」邱晴衝口而出,「聽說向東頭村道的屋子售價最貴。」

    「出去,」邱雨詫異地看著妹妹,「到什麼地方,幹什麼事,何以為生?」

    邱晴辯道:「你不願離開麥裕傑,你甘心在這裡終老?」

    只見邱雨跳起來,「你有否想過母親可走得動,可找得到藥。」

    邱晴氣餒。

    「讀書讀得腦子都實了,」邱雨罵她,「就想數典忘祖,你有本事大可立刻走,沒有人會留你。」

    邱晴噤聲。

    「還愣在這裡幹什麼,沒有事做?」

    邱晴連忙去打理家務。

    她姐姐換過衣服,套上高跟鞋,蹬蹬蹬一路奔下狹窄的樓梯去。

    朱家外婆過來說:「你們應當把母親送到醫院去治療。」

    邱晴平靜地回答:「她不願意死在醫院裡。」

    「也許會治得好。」

    邱晴搖頭,「不,醫生親口同我倆說,只余半年時間。」

    「可能——」

    邱晴取過架上一幀照片「你看她以前多漂亮。」

    老人一下子就被邱晴撥轉話題,「是呀,比你們兩姐妹俏麗得多,當年一出場人人目不轉睛。」

    「那是多久之前的事了?」

    「有二十年了,那時城寨可真熱鬧,光明街整夜車水馬龍。」

    「聽說我母親獨自進來找生活。」

    「已經帶著你姐姐,抱在手裡,幾個月大,後來交給我撫養。」

    「你呢,外婆,你在這裡住了多久?」

    「我民國初年已經住在這裡。」

    「那時人頭可擠?」

    「已經有百餘人家,大概二三千人口,沒有水喉,在大井打水喝。」

    邱晴耳聰目明,聽到有腳步聲,抬起頭來。

    她站起擦掉手上肥皂去開門。

    門外站著一個中年男人,邱晴喊一聲「爹」,迎他入屋。

    朱家外婆連忙躲入房中。

    那中年人穿一件花襯衫一條短褲,頭髮剪得極短,沿額角一圈因長期需戴帽子,壓成一道軌跡,不穿制服,明眼人看得出他幹的是哪一行。

    他溫和地說:「坐下,我有話同你說。」

    邱晴暗叫不妙,這些日子來恁地多事。

    她靜靜等他開口。

    「邱晴,我並不是你生父。」他似有點難為情。

    「我知道。」

    「我常想,我親生孩子有你一半懂事就好了。」

    邱晴微笑。

    「我認識你母親的時候,你才三歲。」他停一停,「你姐,不肯叫我,你卻一開口就叫爹。」

    邱晴記得這件事。

    她幾乎救了母親,這一聲使中年男人下了台,順手抱起她,從此以後,她一直沒改口,叫他爹。

    他感喟地說:「轉眼間十餘年。」

    他不是來敘舊的,邱晴一直微笑,靜心等他納入正題。

    他終於說:「我是來道別的。」

    邱晴收斂了笑意,驚疑地看著他。

    「我不能再照顧你們了。」

    邱晴把身子趨向前,壓低喉嚨,「可是你家裡不讓你來?」

    「不,他們一向管不到我。」

    邱晴皺起眉頭,「那是為什麼呢?」

    他低聲說:「我已經辭職,很快要離開本市。」

    「你要移民?」

    他抬起頭,看著天花板,嘆口氣。

    在邱晴的印象中,他一向是個深藏不露、胸有成竹的人,此刻看到他眼中閃爍著彷徨之意,令邱晴大惑不解。

    過了很久很久,他問邱晴:「你有沒有留意本港新聞?」

    「有,社會科規定我們讀新聞寫筆記。」

    「那前兩日,你讀過葛柏總警司潛逃的新聞吧?」

    邱晴一怔,抬起眼。

    中年男人看到她年輕明亮的眸子,不禁轉過頭去,「總督特派廉政專員公署將要成立,你明白嗎?」

    邱晴立刻點點頭,她全神貫注地聽著他說的每一句話。

    「你真是一個聰明的孩子。」

    可是到底還是個孩子,邱晴問:「我們以後怎麼樣見面?」

    「我想這要看緣分了。」他苦笑。

    邱晴這才明白事情的嚴重性,母親以及她們兩姐妹很快就要落單,她不由得緊張起來,握緊雙手。

    他掏出一隻牛皮紙信封,放在桌子上。

    「以後如果有人要問及我,記住,你不認識我,從來沒有見過我。」

    邱晴落下淚來,一邊把信封揣在懷裡。

    「好好照顧你母親,她的藥我仍派人送來。」

    邱晴追到門前,「你今天就走?」

    他不置可否,開了門下樓梯,邱晴追在他身後,木樓梯長且狹,一盞二十五瓦的電燈又失靈,灰黯,如黃泉路,追到一半,邱晴識趣地止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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