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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6:50:19 作者: 亦舒
連環以為跌在糙地上無妨,誰知她半晌沒爬起來。
連環急了,跑出去看。
女孩坐在地上呼痛,分明扭傷足踝。
連環對她說:「別怕,我馬上去甲座找你父母。」
女孩抬起小小面孔,「求求你,背我回家。」
連環一聽,馬上嚇得退後兩步,鎮定下來,才柔聲說:「不,我不能背你,這生這世,我都不會再背任何人。」
女孩皺起眉頭,楚楚可憐。
連環不以為動,「我去叫你母親。」
一位年輕太太已經急急跑來。
「小妹,小妹,你沒有事吧,」她一把抱起女兒,「這位叔叔,多虧你看住她。」連環還來不及說什麼,施太太已經抱著女兒回家。
連環靜靜回到室內,仍然窩在大沙發內喝啤酒聽音樂,他不復記憶,已有多久沒睡過覺。
過了不知多久,有人在門口問:「連先生在嗎?」
是滿臉笑容的施太太,她手中捧著一鍋食物,分明是特地過來結識新鄰居新同事。
「這是我剛剛燉好的五香牛肉豆腐乾雞蛋,味道還不錯,請你笑納。連先生是獨身吧,難得那麼喜歡小孩,我家小妹說連叔叔送她一雙新鞋。」
連環張開嘴,想說幾句客套的語,不知如何開口,施太太見他沉默寡言,知趣地告退。
食物熱騰騰香噴噴地擱桌子上,連嫂一進門,誤會了,歡呼說:「湘芹回來了。」
連環心酸酸地笑笑。
連嫂把兒子肩膀扳過來一看,嚇一跳,「連環,你怎麼瘦得又黑又於,工作忙嗎?」
連環點點頭,「這兩天就去看醫生。」
「賣力就可以,不必賣命。要是湘芹在,她恐怕勸得動你。」
連環微笑,「媽媽,我去把她接回來可好?」
連嫂轉過頭來,審視兒子的臉,這小子雖然怪怪的,卻不擅說謊,一向一是一,二是二。
連嫂在他臉上搜索半晌,不見破綻,便歡喜地說:「好極了,怎麼不好。」
「爸呢,爸可喜歡?」
「當然喜歡。」
「湘芹現在是個很出名的記者了,不同從前那個黃毛丫頭。」連環微笑。
「湘芹從來都聰明懂事。」
又騙過了母親,沒想到那麼容易。
他只希望能夠快快騙過自己。
一閉上眼,便看見融融的火光燒上來,先是他雙手著火,眼看著十隻手指頭似蠟燭般融化,但一點不覺得痛,接著是他雙目,除了紅光,什麼都看不見,他逃都沒有辦法逃,烈火終於包圍他全身。
他猛地驚醒,只見夜涼如水,滿天寒星。
他一直躊躇,沒有去尋訪湘芹。
日子自動會過,並不難過。
不知道過了多少天,連環因接到一個電話,心頭一驚,才知道已打破多日的麻木,一時不知是悲是喜。
他急急問對方:「你是區律師的醫生,告訴我應當怎麼辦。」
「區律師請你來一趟,由他付飛機票。」
「我馬上來,細節容後討論,區律師還說了什麼嗎?」
「他自覺病殆,想見兩位遠方的朋友,另一位是林湘芹小姐。」
「林湘芹在紐約。」
「我們已經通知她。」
連環立即趕著上路。
在飛機上,他忽然覺得眼澀嘴苦四肢酸痛,噫,知覺一一恢復,他好像又回到人世間。
活下來了。
下飛機出海關立刻叫部車子直赴醫院。
休息室中只見湘芹雙目紅腫呆呆地坐著。不見多時,她瘦了,看上去又沉實了。
一見連環,她忙不迭站起來,渾忘前嫌,眼淚直流下來,連環前去擁抱她。
一時連環只知自己要哀悼的實在太多,面孔擱在湘芹肩上,不願抬起頭來。
「兩位都到齊了。」
湘芹連忙介紹:「這位是主診醫生。」
「老區怎麼樣?」
「請跟我來。」
連環哀告地看著湘芹,不敢走進病房。
湘芹在他耳畔說:「他能說話,腦血管栓塞,中風,左邊身子癱瘓。」
連環真想找個牆角蹲下痛哭,這個好人為何受此折磨。
他深深吸一口氣,跟醫生進去。
老區躺病床上,連環過去,握住他的右手。
老區笑一笑,張嘴說話,連環把耳朵趨過去,只聽得老區輕不可聞地說:「茶摩架……」
連環忙不迭點頭。
「……目多點時間給自己,多在茶-架下坐,陪陪湘芹……切莫自尋煩惱。」
連環不住點頭,另一隻手掩住臉,怕病人看見他的眼淚。
醫生示意他出去。
連環輕輕拍拍老區的手,只見老區滿意地閉上雙目。
醫生叫連環到休息室坐下。
「區先生沒有子女妻室……」說到這裡,連最慣於說這一套的醫生都覺詞窮,嘆口氣,去斟蒸餾水喝,真正沒有一項容易的職業。
連環與湘芹神情萎靡地靠著坐。
湘芹比連環早一日到,老區還不能說話,用右手在拍字簿上寫:湘芹,聰明人,無謂爭意氣。
湘芹看了,用臉伏在他胸前痛哭,看護把她拉開。
多月緊繃著的神經忽然松下來,湘芹一時無法控制自己,沒停過哭泣。
醫生過來,「你倆不如出去走走,吸口新鮮空氣。」
連環點點頭,扶起湘芹。
他這才注意到地上有薄薄一層雪,湘芹穿著厚厚男裝長大衣,圍著條手織圍巾,臉容哀傷,比往日又小樣一點。
他們拂開長凳上積雪,雙雙坐下。
連環問:「老區會痊癒嗎?」
「即使暫時無恙也要坐輪椅。」
過許久許久,連環又問:「你呢,你好嗎?」
湘芹答:「還過得去,我升了職,你呢?」
「我很好,我已完全痊癒。」
湘芹抬起頭來,不置信地看著連環,連環握住她冷冰的手,微微笑一笑。
湘芹從來沒有見過這樣心平氣和的連環,連本來最最突出嘴角那絲若隱若現的不羈都消失無蹤,湘芹呆呆地看著他良久,放下心來,輕嘆一聲,把頭靠在他肩膀上。
她輕輕說:「我有一個做法庭新聞的朋友,他說,香寶珊已入稟法庭單方面申請離婚。」
連環只簡單地答:「香家不搞這種新聞過不了日子。」
這次純屬運氣,本來哪裡有這樣容易瞞過湘芹的法眼,但是她已經累了,又為老區傷心,根本不設防,聽到連環的陳辭,忽然願意相信。
連環又過了一關。
「我覺得很感動,老區病得這樣厲害了,還記住我們兩個小朋友。」
連環不語,湘芹與老區一直有聯絡,老區自然知道他們分開的事。
「我們回去聽醫生說什麼,對,我有間酒店房間,你可以來休息,多久沒睡了?看上去似有一世紀。」
連環想一想,「差不多,你不聲不響離開我好像恰恰一百年。」
湘芹說:「你也並沒有浪費時間呀,大概天天都得對著鏡子練這些俏皮話。」
「只要派得上用場,練壞了氣也是值得的。」
連環伸出手臂,把湘芹摟在懷中。
湘芹穿得好不臃腫,驟看可愛得像無錫大阿福。連環十分滿意,她將會是一張最堅固的錨。
與醫生談了一個下午,了解到老區餘生,不論還有多久,都得坐在輪椅上度過。他們約好第二天再來探訪。
醫生說,世上有兩種病人,一種想痊癒,另一種不想,努力想好起來的不一定成功,但放棄的必然能夠得償所願。
老區是前者,他們盼望他成功。
回到酒店房間,連環忽然累得腿都抬不起來,和衣連鞋倒在床上,眼皮膠著,頂不開,湘芹在他身邊說些什麼,只餘一連串模糊響音,真的精疲力盡,心力交瘁,立即要跌入夢鄉。
湘芹推他,「要不要打電話回家報平安。」
連環鼓其餘力,大著舌頭,含糊地說:「明天我們即去註冊結婚。」
然後就睡著了,奇怪,一個夢都沒有,靜寂之至。
一直到第二天他都沒有醒來,錯過探訪老區的時間。
湘芹沒有等他,獨自先去醫院。
老區的情況比前一天有很大的進步。
他對湘芹說:「現在你可認識一個半邊人了。」
湘芹笑著笑著又落下淚來,「你為什麼沒生子女?」
「你不是以為有兒有女就有人推著輪椅服侍我壽終正寢吧,荒謬。」
湘芹無言。
「別擔心,我有節蓄,可聘請特別看護照顧餘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