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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6:50:19 作者: 亦舒
    房門被推開,小小的人兒走進來,「連環,你忘記我了。」那清脆動聽的聲音不可能屬於另一個人。

    阿紫,連環跳起來,阿紫回來了。

    他驚醒,房門輕輕被風吹開,哪裡有人。

    連環啞然失笑,阿紫早已長大長高,哪裡還會是那小小安琪兒。

    她早已中學畢業,結交一大堆洋朋友,怎麼還會記得昔日管家的兒子。

    四年多他們都沒有通過消息,開頭連環有強烈寫信的意願,他有香氏倫敦的地址,背得滾瓜爛熟,但總覺此舉唐突。

    香權賜留下他們一家,就因為他們安分識相,沉默如金,他們一家三口絕對不能輕舉妄動。

    再說,寫些什麼好呢。

    連環不是那種能夠流利地表達心意的人。口澀,筆更澀,作文不是他擅長的科目,他修的是純數,代數,算術。

    香氏把女兒帶到那麼遠的地方去,自有深意,他要她們忘記那可怕一幕。

    她們或許能夠,連環卻對當夜情景有著不能磨滅的深切印象。

    記憶似水晶般清晰。每一細節,每一句對白,都似卷電影膠片,不時在他腦海中播映。

    不,他沒有與阿紫聯絡,他的記性太好,非常不便。

    連環這一季的暑期工是代他父親照顧大宅。

    每天去巡一巡,園藝工人逢周末都會開工,剪糙機器軋軋聲的節奏具催眠性,開了灑水器,它輕輕轉動,水珠落在斜陽里製造出半片虹彩。下午更加寂寞,無線電與電視機的喋喋皆於事無補。

    連環的心靜,坐在一邊良久不煩,鳥類幾乎以為他是一具石像。

    少年送走工人,便掏出累累鎖匙,開啟大門進大宅察看,啊,二樓有一扇玻璃窗無故破裂,要即時找人更換。

    十來間房間,有些較為名貴的家具都蒙著白布,連嫂說得對,的確略見詭秘,連環老覺得有人,不知誰已經悄悄回來,只是沒通知管家。

    主人家沒有秘密,房間全部不上鎖,任由參觀。

    阿紫睡房的衣櫃裡還放著小小簇新的黑色漆皮鞋。

    小女孩像隨時隨地會出現,嘟噥說:「我不喜歡白色,我不喜歡海軍裝。」

    在這間屋子裡,時光並無飛逝,一點跡象都沒有。

    小小毛毛玩具熊眼珠掉了一半,耳朵撕脫,都由連嫂fèng上去,一時找不到同色的線,所以棕色的小熊身上多了數條黑色的疤痕,同樣靜心地等主人回來。

    暑假過去後開學,不到半個月,連環就發覺他還是說得太多,做人最安全是做啞巴。

    競選班長,連環大獲全勝。對手一男一女兩位同學,女的正是林湘芹,馬上過來同連環握手道賀。那位男同學的反應卻非常異樣,他走到連環身邊,大聲說:「作為一個工人的兒子,連環你真算厲害。」

    連環立刻看向湘芹。

    他並不介意男同學拆穿他家底,他的的確確是工人之子,沒有什麼好隱瞞的,他也從不企圖遮瞞。只是,他與林湘芹之間的私人對話,怎麼會迅速傳到一個不相干的人的耳里去,這點才真正令他困擾。

    湘芹立刻知道壞事。只見連環目光如箭一般射過來,她漲紅面孔,想解釋,又不是時候,急得差點哭出來。

    該剎那林湘芹真想找一杯啞藥喝下去。

    連環早已進進人群。

    很奇怪,他忽然想,阿紫才不會泄漏他倆之間的對話,阿紫可信可靠,連環吁出口氣,面色緩和,心情又恢復舒坦。

    不能要求人人同一水準。

    吃一次虧學一次乖。以後,對可以信任的人,多說兩句,不可靠的,少來往少說話。

    從此連環躲開林湘芹。

    好幾次湘芹想接近他,連環總是客套幾句脫身。

    冷淡比斥責還要難受,湘芹很快就發覺了。

    連她自己都不明為何一定要連環原諒她。

    旁觀者倒是比當事人更了解她此刻心情。一位與和芹走得比較近的同學淡淡說:「你自己沒有發覺嗎,你愛上了他。」

    湘芹一聽,大吃一驚,怔怔落下淚來。

    有這種事,要命,「不不,」她急急否認,「沒有可能,他那麼怪僻孤獨,不。」她一直只喜歡慡朗熱情有幽默感的男孩子,而且最好有點家底,免得將來吃苦。

    但是她的感情與眼淚同時失卻控制,汩汩地流瀉出來。

    女同學憐憫地看著她。

    湘芹擦乾面孔,朝操場走去。

    偏偏連環與隊友在練射球。

    湘芹在走廊看到他強壯身材,通體揮汗,不禁呆在那裡。

    籃球忽然失去方向,猛力地滴溜溜撞過來,不偏不倚,打中湘芹的面孔。

    少女頓時眼前一黑,金星亂冒,痛入心脾,往後一退,跌坐在地。

    男同學一見闖了禍,趕快奔過來,連環走在前頭。

    他看到湘芹被打得一嘴血。

    血。第三章  連環凝住,他曾見過黑色深不見底的洞,血不住淌出來。

    同學們爭相扶起湘芹,一邊說:「連環嚇愣了。」

    又有人不忘調侃:「心痛也會使人發呆。」

    連環立刻回過神來,摻扶湘芹,用乾淨手帕替她擦掉血跡,同她去找校醫。

    他在門外等她,十分鐘後她出來,對連環說:「沒關係。」

    連環內疚,「對不起。」

    「球是你扔過來的嗎?」她情願是他。

    「不是我。」

    「不是你又何必過意不去。」

    湘芹嘴角腫起,說話有點含糊。

    「我送你回家。」連環拍起她的書包。

    就在這個時候,湘芹忽然不顧一切,輕輕向連環靠去,把面孔伏在他胸前,哭泣起來,一抒多日委屈。

    連環真正意外了,這樣柔軟的身體,氣息又芬芳,他的鼻子正觸及她的秀髮,忍不住輕輕聞聞,然後大方溫和地順勢推開她。

    連環處理得十分好,也及時得令他捏一把汗,前後不及三秒鐘,校醫便推門出來,意外地對他倆說:「還不回家?」

    連環還是把湘芹送回去了。

    湘芹不是笨女孩,她再也沒有解釋,他要原諒她,總歸會原諒她。

    這件意外過後,連環與林湘芹恢復到誤會之前那個淡淡階段。

    男生也有衷情要訴,男更衣室內有人說:「她們總是那麼好聞。」跟著的是一聲嘆息。

    一人笑答:「為了你這句讚美,她們不知要下多少工夫洗頭沐浴灑香水,我姐姐連衣櫃裡都掛著玫瑰花瓣的香包。」

    「我喜歡她們有長而髦曲的頭髮,可以把面孔埋進去嗅她的發香。」

    有人笑罵:「你是個蝟瑣的色情狂。」

    「你懂什麼。連環,你來講句公道話。」

    連環正在換球衣。

    他知道有人有這樣的頭髮,那是他小時候的朋友香紫珊。

    連環的臉驟然紅起來,像是被人拆穿了秘密。

    他低下頭假裝沒聽見。

    同學說:「連環靜若處子。」

    另一個說:「誰知道呢,也許晚上化為情種,四出探秘,很難講。」他與人交頭接耳,然後轟然大笑。

    題材果然蝟瑣起來,連環趕快離開更衣室。

    林湘芹在外頭等他。

    連環不待她開口,便說:「我有事先走一步。」

    幸虧有這個說法,雖令少女失望尷尬,到家卻來得及遇上區律師。

    區律師已經成為他們的朋友,當下笑說:「連環,香先生問你好。」

    連環真正關懷香氏一家,「他們好嗎?」渴望知道他們音訊。

    區律師笑著打開公事包,「我有近照。」

    連環迫不及待地接過來看。

    他莫名其妙地抬起頭來,「這老人是誰?」

    區律師聽了很難過,一時無語。

    老連聞言探頭過來看個仔細,他輕輕責備兒子:「你怎麼了連環,這明明是我們東家。」

    連環大吃一驚,這是香權賜,何止老了十年。

    他滿頭白髮,一臉愁容,哪裡像當年雄姿英發的香權賜,連環發呆。

    老連同區律師說:「我這兒子是標準愣小子,別去理他。」

    另一張照片是父女三人在門前糙地上拍攝的。

    香權賜看上去精神些,他身邊站著如花似玉的香寶珊。不,連環不關心她,阿紫呢,他的目光在照片上搜索,只見一個小小瘦瘦的背影。

    區律師在一旁解釋:「二小姐最不喜拍照。」

    連環仍然留戀地抓住照片不放。阿紫,是阿紫,她照舊穿著水手裝,翻領外是一條長辮子。頭髮又長回來了,真好,連環一顆心似落了地。

    區律師知道他戀舊,便笑說:「照片送給你吧。」

    這是最好的禮物。

    不喜歡海軍裝的阿紫仍然穿著海軍裝,連環微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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