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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6:50:12 作者: 亦舒
描紅轉過頭來,忍不住說:「二嬸此刻怎會在二叔身邊。」
台青摔下電話,撲在床上嚎陶大哭。
尹白愛莫能助,過一刻電話又響,仍是沈錦武找女兒。
尹白說:「台青很難受。」
「尹白,你替我照顧她,」一聲太息,「她母親過些日子會來看她。」
尹白見二伯自顧不暇,也不去提到父親入院之事,連聲答應,放下電話。
那邊沈太太好不容易睡著,忽被哭聲驚醒,嚇得一身冷汗出來打探,「什麼事什麼事?」
尹白忙說:「二伯伯離了婚。」
沈太太沉默一會兒,終於對這件事首次置評,「不拖不欠,也算是一名好漢。」
尹白大吃一驚,沒想到母親會有這種反應。
台青忽然劇烈嘔吐起來,描紅連忙扶她進浴室,沈家人仰馬翻。
唯一的男丁又進了醫院,氣氛頗為愁苦。
擾攘到深夜,尹白看著台青睡下,才與描紅到露台聊天。
尹白忽然說:「雖說好的女兒比男孩強,但你瞧,一有什麼大事,就好像沒有一個站得出來說話的人。」
描紅答:「台青是略見反應過激。」
尹白說:「不能怪她,換了是我,也許表現更差。」
「尹白,做我們比做你要艱難。」
此話怎說?
尹白看住描紅,月色下只覺妹妹五官秀麗,紅粉緋緋,出來這些日子,許是心寬,許是香港的水上適合她,容貌比從前更見出色。
她說下去:「我與台青成年後才離開家鄉,到了貴境,一則要對那邊同胞交待,二則想在香港揚名立萬,身上包袱重似千斤,時時刻刻想做足一百分,相當痛苦。」
尹白笑,「很多來自台北及上海的女孩子成就非凡。」
「我會不會是其中一名幸運者?」
「香港土著也有壓力。」
一次尹白觀看電視播海底奇觀片集,知道有種深海魚,據說要身受百多公斤壓力,尹白即時覺得物傷其類,香港人太似深海魚,弄得不好,即成齏粉。
描紅說:「但是你們有種天生的豁達,完全不計較人家說些什麼,一於我行我素,各自修行,這種作風我最羨慕。」
尹白笑,少管閒事,多賺銅鈿,確是港人英雄本色。
「我正努力學習多做事少說話。」
「香港人也有許多許多陋習。」
「呵暇不掩瑜。」
尹白笑道:「我代表所有香港人向你致謝。」
尹白感喟,香港人冷暖自知,留學期間,華裔學士舉辦同樂會,馬來籍女生一曲拉薩沙揚就顛倒眾生,台灣同學連做帶唱上台表演高山青,大陸代表自然有我的家在東北松花江上,輪到香港,不知如何交待。
尹白嘆一口氣。
第二天,三姐妹一起去醫院做探訪。
沈先生精神不錯,手臂上雖然還纏著各種膠管針頭,人已無大礙,靠在枕上,與女孩們說話。
「一病就變衰翁了。」他感慨。
尹白用粵語說:「再過三十年就差唔多。」
台音講國語:「三叔越說越遠。」
描紅索性用滬語:「我也聽勿明白三叔講些啥閒話。」
沈先生一直笑。
笑能醫治百病。
留下沈太太在醫院,三姐妹見附近快餐店人不多,便進去充飢。
無論什麼地方,貨色標價相廉,客人路數就雜,隔壁一桌小阿飛無聊貪婪地用眼睛逗她們三姐妹。
尹白見已經吃得七七八八,本想息事寧人,退位讓賢,誰知那幾個輕佻的男生開口挑逗:「睇正野吖餵。」
台青忍無可忍,站起來問:「睇咪野,睇你老母?」
語出驚人,不要說是尹白,連群飛都大驚失色,不知碰到了哪一黨那一派的定頭貨,紛紛走避。
他們走清光,尹白才問:「台青,誰教你的?」
台青答:「紀敦木呀,有次跳舞,他一這樣罵人,人家馬上走路,可見厲害。」
「我的天。」
描紅冷笑一聲,「台青,你都叫這個人給教壞了。」
台青漲紅面孔,「你不喜歡他就算數。」
「見議思遷的小人。」
「遷到你身上你就不會這樣說。」
尹白撐著頭沒聲價叫苦。
碰巧,或是不巧,偏偏紀敦木在這時候走進來,「伯母說你們可能在這裡,果然不錯。」
尹白給他一個最大的白眼,紀敦木見三女神色不對,只得戰戰兢兢,端端正正坐下。
果然,描紅很諷刺的說:「來接了,還不走?」
台青霍地站起來,「我不同你一般見識。」
紀敦木這次並沒有即時追出去,他看著描紅抱怨,「你一直不原諒我。」
描紅搶白他:「這並不妨礙你生活呀。」
紀君啼笑皆非,「尹白都不怪我。」
描紅卻說:「少講道德經,人家在門口等得不耐煩要走開的。」又為台青著想。
尹白深覺好笑,一口氣全出在紀某身上,叫他豬八戒照鏡子,里外不是人。
紀敦木身受其害,早已明白三人之中算尹白最好白話。
尹白說:「去吧。」
他這才離座出去,對尹白,他一向服貼。
描紅看著他背影,喃喃道:「我有第六感,此君也許會成為我們的妹夫。」
「台青可能不同意,她或者想多結交幾個朋友。」
「不,紀敦木最適合她。」
「你怎麼知道。」尹白笑。
「姐妹間心靈多少有點相通。」
「那就該少說幾句。」
描紅怪不好意思地低下頭。
尹白說:「在本市住久了,你會明白,香港女孩性格太強,不甚受異性歡迎。」
「我知道,姐姐就有點像外國女孩子。」
尹白垂下眼睛微笑,「你看韓明生這人如何?」
描紅一怔,衝口說:「好得不能再好。」
「他性格比較成熟。」
「風趣、體貼、懂事……你倆真是一對。」
尹白笑意漸濃,「我們該走了,不然怕會碰上第二幫阿飛。」
甫進家門便接到通電話。是一位女士:「我找沈尹白小姐,或是沈台青小姐,假使她們不在,沈描紅小姐亦可。」
「我正是尹白,請問哪一位?」
對方笑起來,「尹白,從何說起呢,我叫沈紫茵,我是你們三位的表姐。」
「你現在哪裡,」尹白高興得跳起來,「你自舊金山打來?」
「不,我在香港,住香島酒店。」
「太好了太好了,我們幾時見面?」
沈紫茵笑答:「好是不大好,不過面一定要見。」
尹白愕然,「有什麼不妥?」
「我這次來香港為搜集證據辦離婚。」
啊,尹白不能答腔。
「這是另外一個問題,且莫去理它,我願意知道關於你們的事情。」
「當然當然。」
剛才描紅說尹白似外國人,再象也是冒牌貨,這位表姐的聲音語氣,才百分百似洋婦。
當下約好地點,晚上七時見。
尹白連忙問描紅:「你猜她長得怎麼樣?」
描紅笑答:「水仙花皇后。」-
一穿窄腰身綢緞錦緞旗袍,鵝蛋臉曬得黑黑,一頭長而卷的頭髮,喜歡大笑。
台青六時許回來,被她們催著出去見表組。
到達約定的酒店大堂,三姐妹一進門就看見位靚妝漂亮的女士滿臉笑容迎上來。
尹白打個突,在那裡見過?這麼面善。也許表姐妹本來就長得象。
沈紫茵異常活潑,一開口就說:「那張合照拍得太差勁,一點都不好看,同真人不能比。」
尹白邊笑邊想,到底在什麼地方見過紫茵表姐。
只聽得她說下去:「其實我常常來香港,姐妹早就可以團聚,偏偏失去聯絡,你們這個計劃簡直是善舉,我打算把故事寫出來報導。」
一言提醒夢中人,尹白與台青齊齊嚷出來:「你是維奧麗沈!」
只有描紅沒聽過這個名字,但她即時知道紫茵表姐是位名人。
尹白怕冷落描紅,連忙解釋:「維奧麗沈是美國西皮愛公司電視台最受歡迎新聞報告員之一,我們早就久仰盛名,沒想到是表姐。」
紫茵笑道:「嘿,後生可畏,這麼會講話。」
描紅聞說,佩服得五體投地,早就聽說華僑在海外揚名不是不可以,但要做得好過白人十倍八倍才有希望,表姐不過三十歲年紀,已經成績斐然,誠然值得驕傲,偏偏她又異常謙和慡朗平易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