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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6:50:12 作者: 亦舒
但是他說得對,他的確早已不是中國人,他生活在美利堅合眾國紐約州紐約市,持該國發出之護照。
那小子是美國人。
他對中文沒有興趣,誰也拿他沒奈何。
尹白見台青沉思,怕她鑽牛角尖,便岔開話題:「我盼望其他那幾位姐姐速速自動獻身呢。」
那邊女傭說:「小姐的電話。」
三位沈小姐齊齊轉過頭去。
女俯尷尬,忙補上一句:「是大小姐。」
尹白知道是韓明生找。
韓君同:「不用上班的生涯肯定賽過神仙?」
尹白答:「我發覺天堂與地獄之別在乎需不需要工作。」
「太誇張了。」
「你怎麼解釋玩一整天都不累,而往往一想到工作就垮下來?」
「懶惰。」
尹白笑。
韓明生抱怨:「我看不足你。」
尹白不知如何回答才好,過一刻說:「我們家忙得不得了,裝箱公司下午上來打價。」
「對,」韓明生幽默的接上去:「水喉需要修理,金魚缸破了,妹妹的心情欠佳,大門口的電燈泡待換,所以你都不能抽空見我。」
尹白微笑,自這一刻開始,她知道韓明生已經代替了先頭那個人的位置。
「也罷,」韓君說:「到達彼岸也許我們有更多的私人時間。」
「不一定呵,瓷盤會漏水,後院有糙待剪,妹妹有功課請教我,父母要與我逛街。」
韓明生的一顆心落了實,這番話有點打情罵俏的意味,可見兩人的感情有進展。
尹白悄悄說:「你都不送花給我。」
「我是情願把錢省下買一幢寬敞點房子的人,尹白,你不嫌我太過實際吧。」
尹白答:「我也已經到達懂得欣賞務實的年紀了。」
韓明生在那頭十分感動,沉默良久,才嗒一聲放下電話。
尹白抬起頭來,發覺描紅滿心歡喜地看著她。
小紅有小紅表示感情的方式。
「笑什麼?」尹白問。
「高興呀。」
「高興些什麼?」
「恭喜姐姐找到談得來的朋友。」
這話一點漏洞也沒有,尹白只得微笑說:「多謝關心。」
尹白很能辦事,裝箱公司漫天討價,她來個著地還錢,細細斟介。
一個下午就這樣消磨掉,最後洽義好搬運日期,大功告成。
「不經一事,不長一智,」接觸的大大小小事情多了,尹白自比妹妹們老練。
傍晚,台青共撥十四次電話到台北沈宅皆無人接聽。
每次響三分鐘,訊號自動截斷。
台青似打了敗仗一樣。
到底發生什麼事,家裡難道連傭人司機都已經遣散?
台青恨不得飛回去查個究竟,但是心裡知道,即使人在台北,也挽回不了什麼。
也許父親一直忍到她離家才發作,就是不欲她作目擊證人。
半小時後,放棄通話,台青額上布滿汗珠,只得走出露台吹風。
父親婚變,獨自改變了她整個人生觀,台青希望這種事萬萬不要發生在她身上。
尹白問台青可要看戲。
台青搖搖頭。
她絲毫不喜港產電影,它們泰半粗俗喧譁到不堪接受地步,描紅卻剛剛相反,認為可以自影片學習港風,一有機會便跑電影院。
看情形,她們三人當中,描紅最適應新環境。
她們還是出去逛街了,在上海或台北,入夜後人走街上,總有看到自己影子的時候,在香港卻不,燈火燦爛輝煌到統共看不到黑影,除非走到極遠極遠的郊外去,但那裡也許已經不是港境。
尹白告訴妹妹,這樣的夜市,在任何都會都屬少見。
逛得累了,自然不再去想東想西,回到家,揉一揉酸軟的大腿小腿,淋浴後上床休息。
每一個晚上,她們都擬一個問題互相討論。
是夜題目:最希望得到什麼。
台青再直接沒有:「我知道沒有可能,但望父母和好如初。」要到失去才知道當初擁有是何等矜貴。
描紅說:「學業有成,找到工作,把父母接出來,雖然我知道他們一定拒絕。」
都與父母有關,可見孝順女兒不少。
尹白有點慚愧。
「姐姐,你最希望什麼?」
「我滿足現狀,沒有實際的願望。」
「如意郎君呢?」描紅笑問。
尹白笑答:「我肯如他的意思,他自然肯做我郎君,不用擔心。」
台青皺皺眉頭,「描紅用字就是這點落後,俗不可耐。」
描紅對台青的批評置之泰然,「古老有古老的味道。」
尹白見描紅不與台青鬥嘴,十分快慰,衝口而出:「願我們姐妹永遠友愛。」
「戰爭停止。」
「飢餓絕跡。」
「每一種疾病都有藥醫治。」
「大人生活愉快。」
「兒童無憂無慮。」
她們哈哈哈哈哈地笑起來。
過兩日,韓明生約尹白出來表態。
真的。
他真的肯把心事傾訴。
韓明生靜靜地說:「我這前半生,不是不像個浪子,私生活倒還算嚴謹,只是太愛四海為家,反正沒有根,索性到處流浪,走到何處就喝哪裡的水,但現在,我願意以你的家為家。」
尹白抬起頭來,雙耳十分受用,她就是有福氣常聽這種輕而綿的情話,真是榮幸。
是真是假,何用計較,享用了再說。
「我希望你在新地頭找得到工作。」
「我的聯絡網比別人強些。」
「即使不,相信將來你也不會抱怨我。」
「不得不問一聲:你可願與我成家立室?」
尹白不作答,太糙率了,前面許還有更美的風景。
她繼而發覺一件事:今日的適齡男性比女性更渴望過安定的家庭生活,以及擁有一兩個可愛的孩子。
尹白溫和的說:「你太衝動了。」
「我?」韓明生笑,「很少有人這樣形容我,即使是,那純因你魁力使然。」
「多謝你的讚美。」
尹白分析他的心理,照常理推測,韓明生不應冒昧在時機尚未成熟時提出婚約問題,但他知道尹白快要走了,情緒受到離別的衝擊,產生變化,原有的愛意轉為濃烈,他不捨得她,唯有以最崇敬的要求來挽留她。
尹白嘴裡說:「我們還有許多時間。」
「我心不得踏實,沈尹白是一個滑不留手的女子,你知道嗎。」
「不,我不曉得。」尹白笑。
「她待我若即若離,我心忐忑不安,」韓明生把手放在胸前,「午夜夢回,輾轉反側。」
尹白大樂,笑得前仰後合。
韓明生無奈,「太殘忍了,當一個笑話來聽,視我如一個小丑。」
「不。」尹白把手按在韓明生手上,「不。」
韓明生吻尹白的手心。
她的手如她的雙耳一樣,並非軟柔無骨,相由心生,堅毅的尹白心身如一。
「告訴我,尹白,如何可以更進一步接近你。」
「還要怎麼樣,」尹白詫異,「我單獨在王老五寓所已經坐著超過三十分鐘,對我來說,是項極大的讓步。」
韓明生既好氣又好笑,開個玩笑,「令尊令堂可知道你在這裡?」
「當然,我往何處都不忘留下音訊,好讓家人放心,你永遠不知有什麼急事。」
剛在這個時候,電話鈴響起來。
尹白俏皮地揚揚眉毛,「這會是誰?」
韓明生去接電話,一分鐘後回來,忽然說:「尹白,找你。」
「我?」
「是你妹妹:描紅,快來聽。」
尹白警惕起來,應急時她往往額外鎮靜,動作敏捷。
「描紅,什麼事?」
「尹白,三叔進了仁心醫院,叫你趕快前去。」
尹白要隔好幾秒鐘才領悟到描紅口中的三叔正是她的父親,心狂跳,口腔乾涸,額角冒汗,耳畔嗡嗡作響。
「尹白,尹白?」
「我馬上就去。」
「尹白,路上當心。」
尹白放下電話,立刻找手袋出門。
韓明生只見女友神色大異,同三分鐘前判若兩人,知道是要緊大事,緊緊尾隨尹白身後。
他把車子駛出,問尹白:「去哪裡?」
「仁心醫院。」
「誰?」
「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