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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6:50:12 作者: 亦舒
    描紅冷笑,「還打姐姐呢。」

    到這個時候,尹白也明白了,描紅實在多多少少是妒忌台青生活豐足矜貴一如暖房中的花蕾,故意借題發揮來挫她的銳氣。

    台青哭起來,去扭打描紅,描紅一甩手,把尹白推後三步,尹白絆倒茶几,摔在沙發上,描紅來扶她,被台青一掀,二人一齊倒在尹白身上,尹白痛得流下淚來,只怕肋骨不保,

    描紅見打老鼠反而傷了玉瓶兒,一時情急,亦哭起來,這一場眼淚已經壓抑長久,一發不可收拾。

    沈太太當然聽見這一場大鬧,她一貫不聞不問,一視同仁,無謂偏幫哪一個,坐在房中不動。

    尹白見比上一次鬧得更凶,不知如何收拾。

    幸虧沈先生應酬完畢返來,看見三個女孩子滾在一堆,還以為是玩,笑問。「捧角?」

    三人這才一個個掙紮起來。

    第二天,三個不瞅不睬,電視節目中恰巧播放女子泥將摔角,描紅覺得新鮮奇突,看了一會兒,才記得昨夜三姐妹才上演過同類型的好戲,不覺尷尬起來,只聽得尹白冷笑一聲,台青亦低下頭。

    稍後尹白要出去,台青追上說:「姐姐,我想你陪我去買一部打字機。」

    尹白淡淡地答:「我有約,不如讓描紅同你去,正好練習廣東話。」

    台青頓時無言。

    描紅在一邊咕噥:「一個電話,自然有人送了來。」

    尹白不再做保姆,自顧自出門。

    她與韓明生在一個古玩拍賣場所碰頭。

    她輕輕到他身邊坐下,他看見她,向她笑一笑。

    拍賣員正在介紹手中一件玉器:「這件玉觥作犀角形狀,口緣琢的雷紋一圈,器身遍布浮動的流雲紋,三隻浮雕的金螭,生動活潑地攀沿在酒觥上,整件作品十分精細,色澤溫潤亮麗。」

    尹白輕輕嘆口氣,「玩物喪志。」

    韓明生輕輕答:「你放心,我無物可玩,我無志可喪。」

    「那很好,很適合我。」

    他們轉到另一個地方去喝茶。

    尹白看餐牌選食物,一邊讀出來:「格雷伯爵茶,玫瑰花瓣果醬……韓明生,我們前生莫非做過什麼好事,今生有這般享受?」

    韓君聰慧地答:「尹白,並非你做過什麼,或是沒有做這什麼,一切純屬運氣。」

    真的,運氣。

    「你仍欠我半品脫啤酒。」

    「此刻就還你。」

    「歡迎欠到來生。」

    尹白豎起一角眉毛,這不像韓明生,這像紀敦木。

    「你倒想。」

    韓明生按住她的手,懇切地說:「再讓我欠一會兒。」

    尹白垂下雙目,長睫似蝴蝶翅膀般震動,像是考慮良久,然後說:「好吧,再欠一刻,然後非還你不可。」

    一整個下午尹白都維持那種愉快的感覺。

    家裡沒有人,她取出一大疊信紙殼,疑了一封簡短明了的英文信,逐封用打字機寫:「沈小姐,假如有一位沈小姐的話,請儘快與香港沈尹白沈描紅沈台青聯絡,附上族譜一份,閣下芳名已用紅筆圈出,我們三人用藍筆代表,盼望姐妹通個消息,維繫親情。」

    她附上詳細電話地址。

    一邊做一邊吐吐舌頭,哄她們的,什麼親情,見面不到三天就爭男孩子打架哭鬧,十分不堪。

    但,打死不離親兄弟,自己人沒事在家無聊鬼打鬼是一回事,一遇外侮,立刻手拉手團結起來。

    這是真的。

    尹白正把尋訪得來的海外地址打在信封上,描紅與台青雙雙返來。

    兩人四手合捧一盒東西,尹白一看,就知道是一具兩重電動打字機。

    兩人一起出去辦過事了,瞧,到底是自己人。

    「姐姐在打什麼字,」台青搭訕地過來,「要不要幫忙。」

    尹白睨著她倆。

    描紅卻道:「尹白,本市有那麼出名的一條街,你都沒說過。」

    尹白納罕,「什麼街?」

    「我們去逛上環一帶,經過貨倉,見工人操作,便停下觀看只聽見他們嚷嚷『去仆街,去仆街』這是哪裡的一條大街,叫人爭著去逛?」

    尹白先是嚇一跳,隨即睜大雙眼,看著她倆。

    台青說:「我也是第一次聽到,咪野仆街?亨朋冷都仆街?」

    尹白憋得漲紅面孔,終於忍不住,笑得打跌,笑得彎腰,笑得流淚,上氣不接下氣地說:「唉呀呀,這的的確確是香港街知巷聞的一條街。」

    這下子可報了仇了,強龍不鬥地頭蛇,尹白得意洋洋,任憑兩個妹妹調皮,還是給她討到便宜。

    但是尹白隨即想到她快要離開這塊土生土長的地方了,內心不禁一陣黯然,世上還有哪一個角落可以穿著香奈兒的時裝走進中藥鋪買一劑清熱茶叫夥計代煎了喝下?

    有一封信要寄到馬達加斯加,台青拆開紙盒取出打字機,插上插頭就替尹白打好信殼。

    描紅髮覺她起碼多一樣技能待學。

    原來不是秘書才會打字的。

    姐姐妹妹懂的都那麼多,她非得拼命學習不可。

    尹白把聯絡表姐妹的計劃說了一遍。

    台青問:「打算與她們做筆友?」

    「我想知道她們的生活情況,她們父母開始組織家庭的時候經過些什麼困難,還有,當初是什麼促使表叔們遷徙到那麼遠的地方去。」

    描紅說:「只余我父親留在原地。」

    尹白說:「那是他偉大之處。」

    台青說:「華僑也很勇敢樂觀,去到哪裡都開枝散葉,石頭裡都種出花來。」

    真的,尹白數數手中的信,一封寄到汶萊,另一封到墨爾缽,一封是舊金山,最後是馬達加斯加。

    尹白小時候還見過表叔伯的賀年片,奈何漸遠漸無書,各有各的難處,各有各的瑣事,成年人很難滔滔不絕互訴衷情,越不說越沒話說,冷下來就變成這樣,終有一日,姐妹街上相逢而不識。

    不,一定把這些信寄出去。

    尹白說:「我們去拍張合照,附在信上。」

    「對,一張圖片勝過千句文字。」

    描紅問:「這幾個地方,哪一個最好住?」

    尹白答:「汶萊的蘇丹是全世界最有錢的人……」

    沈太太聽到她們聊天,站在一旁,三個女孩子有一個角度象得不得了,沈太太一時間胡塗了,有點分不清哪個才是她親生的女兒,一個,抑或三個都是,她定一定神,尹白象有微褐色皮膚,沈太太又似看到自身,時光倒流,去到少年十五二十時。

    一晃眼已是中年人。

    人生如夢。

    這時候尹白轉過頭來問:「媽媽,描紅問你有無姐妹。」

    沈太太搖搖頭,「十分遺憾。」

    「台青有兩位阿姨,描紅有一個姨媽。」

    忽然之間,尹白把中國人所有親戚的稱呼研究得一清二楚。

    台青笑,「他們的子女也是你的遠房表兄弟姐妹。」

    尹白側著頭,「爸爸的哥哥的太太的妹妹的孩子,一句話說得完,不算太遠。」

    沈太太笑道:「你們先把姓沈的姐妹找齊了再說吧。」

    她們到照相館拍照片,全體白襯衫,頭髮儘量留一個樣子,在長登上一坐,攝影師先看呆了。

    描紅與台青嘰嘰叭叭說著普通話,尹白指揮她們雙手疊在膝上,雙目往前看。

    攝影師便知道尹白最大。

    寶麗萊樣照出來,三個人爭著看,深覺滿意。

    攝影師說:「加些胭脂。」

    尹白便取出一管口紅,大家抹一點,拍了好幾個款式,約好三天後拿。

    歸途上台青一直說父母來了之後怎樣怎樣,描紅覺得不是滋味,腳步漸漸墮後。

    尹白轉頭找她,輕輕說:「我說過照顧你,一定照顧你。」

    照片效果奇佳,尹由連忙多印一打,方便描紅寄幾張回家,尹白在照片後逐張註明:右起尹白描紅台青,附在尋人信內,丟進郵筒。

    這個時候,尹白己經習慣與妹妹們同住,聽著勻淨細微的呼吸此上被下,當作催眠曲,睡前又可以胡說八道,就算看雜誌小說也能交換意見。

    孤獨多難受。

    這段期間計劃有變,台北的沈錦武忽然有要事纏身,不克來港,在電話中同兄弟交待了大半個小時,著他帶著台青上路。

    尹白第一次看見台青的臉色轉白。

    她接過電話說下去,雙眼中淚花打轉。

    尹白很關心,問母親:「台北有事?」

    沈太太無奈:「你二伯伯有外遇,事情拆穿了,在糾纏中。」

    「嗄!」

    描紅也聽到了,怔在那裡,沒想到無憂無慮的台青會突遭家變,可見人的幸福永遠不能完全,不禁心平氣和起來,跟著又同情台青。

    「二伯伯竟是那樣的人!」

    沈太太當然不便直評、附和、或是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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