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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6:50:12 作者: 亦舒
    「令尊令堂看到我會怎麼想?你妹妹的對象如此高大英俊。」

    尹白訝異,「韓明生,沒想到你是一個這樣多心的人。」

    他漲紅了面孔。

    吃完面他倆出去看電影。

    沈先生同妻子說:「奇怪,年輕人的夜永遠不盡,我們一下班一整天已經結束。」

    沈太太卻在想別的事,「香港不但物資豐富,連找男朋友都比別的地方容易點。」

    沈先生說:「尹白同別人不一樣。」

    「對,別人的手腕比她高。」

    「小韓比那一位成熟得多。」

    沈太太嘆口氣,「兩個我都不喜歡。」

    沈老三吐吐舌頭,「幸虧如此,否則我地位堪虞。」

    沈太太給他看老大的白眼,「您老可真是越活越輕鬆了。」

    描紅乘火車抵達香港那一日,天氣特別炎熱,秋老虎,燜得她一襯衫汗。

    站裡頭人如過江之鯽,她還是一眼就看到尹白。

    沈尹白穿件花襯衫,窄褲管牛仔褲、高統子球鞋,架副墨鏡,活脫脫一個小阿飛。

    描紅人地生疏,正在心怯,視線抓到尹白,鬆口氣,連忙提著行李擠上去。

    尹白一把抱住她。

    不見三數個月,描紅瘦了許多,三十六小時的火車旅途中大概也沒有睡好,本來晶光閃閃的大眼睛失卻七分神采,她緊緊握著尹白的手,在這個陌生的都會中,數百萬人口,她只認識沈尹白。

    尹白在她耳邊說:「我會保護你,沒人敢欺侮你。」

    講完之後,自己先感動起來,眼眶發紅,做人,要不被保護,要不保護人,能叫人犧牲,或為人犧牲,都有足夠意義,最不好就自己顧自己,寂寞孤清至死。

    描紅聽到這兩句話,忍不住的把頭靠在姐姐的肩膀上。

    「來,」尹白說:「把行李交給我,你三叔在外頭等呢。」

    描紅只帶了一隻小小旅行袋。

    反正什麼都可以現買,身外物並不重要。

    驟離本家的描紅神情萎靡,尹白想逗妹妹開心,一直講著笑話。

    要另外一個人快樂!這是多麼艱苦的任務,許多佳侶尚且因失敗而終告離異,尹白急忙警告自己,切忌勉為其難。

    這樣精神才鬆弛下來。

    車子兜過市區,街道整潔,過馬路的人群打扮合時,走路採取敏捷活潑的節拍,建築物的玻璃窗在陽光下閃爍,尹白不禁為這個城市驕傲,她是它的一份子,出過力潑過光,對它的成就有貢獻。

    描紅處處留神,她沒有時間,不能象尹白那樣,自出生那日學起,沈描紅必須在最快的速度下完成課程,使自己看上去聽上去都似與這個大都會混為一體。

    描紅心怯了。

    為著達到目的,她可是要加倍努力。不擇手段,隨時預備犧牲?描紅根本不知道這次出來是禍是福。

    尹白問她:「我們這城市如何?」

    描紅答:「太整齊太清靜了。」

    尹白笑道:「我還以為你說新加坡呢,人家地方才真的似一座大花園,走在路上,都嗅到花香。」

    描紅陪著笑聽尹白分析。

    「香港是世界第四大金融中心,商業社會發展到最繁華的階段,便是這個模樣,坦白的說,在此地,沒有什麼不是買賣性質的,以物易物,公平交易,看你當時最需要的是什麼便拿你所擁有的來換取,原始而簡單。」

    這話連沈太太聽罷都發呆,連忙阻止:「尹白,你別嚇壞描紅。」

    尹白說:「我講的都是真相,我不打算給描紅任何幻覺,資本主義式生活並不易過,並非遍地黃金,我們此地盛行一句俗話,叫做「英雄被困筲箕灣,不知何日到中環」,關雲長付不出那程卑微的車費,也只得徒呼荷荷,多麼辛酸無奈。」

    描紅呆住,低頭只會得看牢自己的手心。

    沈先生說:「夠了尹白。」

    尹白說:「聽完最恐怖的一部分,剩下的就是光明的一面,在這裡,只要你奉公守法,多勞一定多得,有志者,事竟成。」

    沈太太問丈夫:「這是你調教出來的好女兒?」

    沈先生說:「描紅,你別理尹白,她想做姐姐想瘋了,不放過任何機會來教誨妹妹,你這次出來純為讀書進修,不用理會其他事情。」

    描紅努力擠出笑容,大力點頭,仍然握著尹白的手。

    她輕輕說:「我想找工作做。」

    晚飯後浴罷,兩姐妹把茶談心,尹白為描紅詳細分析。

    是一條很簡單的算題,黑市勞工酬勞刻薄,以目前工資計,為求賺得低限度生活費用及學書簿,每人每日必須工作十三小時以上,除出上課時間五小時,睡眠時間低至四五個鐘頭,長此以往,鐵人都會崩潰。

    尹白知道內地盛傳一出國便買屋買車,再隔三個月發財即把父母都接出享福的神話。

    她輕輕告訴描紅,這是不值得相信的,以她自己為例,畢了業,長久都還寄居大人檐下,未能獨立,不知尚要奮鬥多少日子,才能有點眉目。

    描紅傍徨的問:「那我怎麼辦?」

    「像所有人一樣,按部就班,慢慢來。」

    「但時不我與。」

    尹白笑著反問:「你要趕著去哪裡?」

    夜闌人靜,描紅只得睡下。

    尹白知道她不可能睡得著。

    過了許久,描紅輕輕說:「臨行前父親叮囑我,叫我顧全中國人的自尊,作人,千萬不要企圖不勞而獲。」

    尹白對她大伯伯的人格毫無直疑,便以家長式口吻說:「單是這兩句話就夠你受用一輩子。」

    描紅在黑暗中忽然笑了。

    尹白有點不好意思,也笑了一陣。

    兩人終於墮入睡香。第六章  第二天沈家再沒有把描紅當作客人,描紅反而覺得自在,越是客氣,描紅越會覺得自己是個負累。

    下午,二叔自台北來電問候描紅:「香港好嗎?」

    描紅則中庸地答:「什麼都好,但要有錢。」

    深得精髓,她二叔大笑起來。

    「台青下個月就來陪你。」

    這一下又熱鬧了。

    尹白怕描紅悶,替她找工作。

    最便當的是叫小孩上門來補習,在電話里與家長說項的是尹白本人,做真功夫的卻是描紅,但學生們對老師秀麗的外表及極佳耐力都表示滿意。

    尹白中學時就做過補習,差些把學生的頭顱都擰了下來,只得被動辭職。

    描紅不一樣,她的數理化程度極高,而且永不言煩,無微不至,兩星期後,她名下已有四名初中生,都是經介紹聞風而來。

    沈先生十分詫異,他說:「描紅不如開間補習學校正式在此地做生意算了。」

    取到薪酬,她交於嬸母,沈太太取起三分一,「這替你儲蓄,尹白也是這樣。」

    手上有款子,描紅要請尹白去喝咖啡。

    那天尹白非常忙。

    韓明生最近只能在午飯間與她見面,短短一小時,說話都嫌短,不要講是傾訴相思之苦。

    日來尹白只有一個話題,開口閉口都是「我妹妹」,聽得韓某打呵欠,他從未見過如此為親人著魔的女子,況且那不過是她內地的堂妹。

    更不巧是碰到紀敦木,這人找不到台子,索性過來搭坐,擠在他們當中,形容暖昧,看得出與尹白極之熟捻,她的家事私隱他都知道,令韓明生異常不安。

    捱過一頓飯,兩位男生爭著付帳,場面熱鬧。

    好不容易擺脫小紀,韓明生鬆口氣,「今天晚上可否單獨見面?」

    「我妹妹要請我喝咖啡。」

    韓明生啼笑皆非,「替她找一個男朋友,叫他陪她喝咖啡。」

    尹白揚起一條眉毛,「她要努力學業,最近三五年都未搞男女關係,不要開玩笑。」

    韓明生凝視尹白,「你好像一隻母雞維護小雞似保衛她。」

    尹白沒有生氣,笑問:「是嗎,你覺得是?或許是。」

    「她一定是個可愛的妹妹。」

    「當然。她問我,是先有那麼多的頭要洗,超級市場才有堆積如山的洗頭水,抑或見到那麼多的洗頭水,人人才開始洗頭,多麼有趣。」

    「尹白,希望你不要把人當作小玩意。」

    「韓明生,你豈敢質疑我對妹妹的感情。」

    「請你鎮靜一點。」韓君不住拍尹白的肩膀。

    尹白問:「你想不想見她?」

    「才不,我會妒忌。」

    韓君走了尹白才鬆口氣,聞說許多有辦法的女子可以同時應付三五七位異性,真是天賦異稟,尹白吃不消這種艷福,一個過去男友,一位現任朋友,已經使她精神緊張,腰骨發痛。

    匆忙去到約定的地方,只見描紅已經坐在那裡,但是神色略見驚惶,有個陌生男子正趨前與她說話。

    豈有此理,大膽狂徒,尹白連忙走過去,竟在公眾場所調戲良家婦女,吊其膀子,敢情是活得勿耐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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