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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6:50:12 作者: 亦舒
    沈太太點點頭,「他一直跟我說,結婚之前,他是世上最寂寞的人之一。」

    「哪為什麼不多生育。」

    「只為了逃避寂寞,那不大好吧。」沈太太說:「況且,弟兄姐妹間也不一定友愛。」

    尹白嘆口氣,「只要一方面肯忍讓,肯犧牲,肯寬恕,什麼事都沒有。」

    「你願意這樣做嗎?尹白。」

    「我願意。」

    「為什麼?」沈太太異常意外,多麼大的轉變。

    「我也是一個十分寂寞的人。」

    「早知道給你添一個弟弟。」

    「我不要弟弟,我要妹妹。」

    「妹妹會與你爭。」

    「兩個人同時想得到一件東西,才叫做爭,我讓給她,就沒有煩惱。」

    「只怕屆時兩人都不肯鬆手。」沈太太含意深長。

    尹白說:「我不知道別人怎麼想,對我來說,世上沒有不可放開的東西。」

    沈太太吃一驚,「你見時進入化境的?」

    尹白沒有回答。

    看到祖父母之後,才知道人類可以活到那麼老,經歷那麼大的苦難,照這樣看來,她自幼豐衣足食,純粹因為幸運,得到的已經那麼多,偶而退一步,讓一點點給別人,也是應該的。

    話雖如此,第二天銷假回到公司,照樣與同事爭個面紅耳赤。

    事後尹白向自己交待:這是原則問題,在公,不在私。

    然而還是竊笑著喃喃自語:「力不從心,心靈固然願意,肉體卻又軟弱。」

    與妹妹們分手之後,感覺惆悵,辦公廳中偶而有誰笑起來,尹白便會懷念那段充滿歡笑的日子。

    天天那樣過倒是不錯,吃飽就玩,玩累去睡,醒了再來,可惜銀行存摺里款項不足以過這種生活。

    還是得上下班。

    做工才一年多就有這種心態,難怪大堂中坐有一位老書記,從早到晚,每隔三五分鐘,就要長嘆一聲:唉——大家都以為他會有下文,不知要訴說什麼,但是沒有,隔五分鐘,他又來了,唉——引得所有年輕人都笑起來。

    老人胸中一定有無限積鬱吧,藉太息聲徐徐吐一點點出來。

    尹白靜靜看著他,難保沒有一日,自己也會變成這樣。

    下班,小紀來接她,車子停在門口,他照常把右臂枕在窗框上。

    尹白彎下腰說:「我已經約好同事去喝一杯。」

    「上車來,我送你去。」

    尹白坐上車,他卻不問她目的地在哪裡,一逕把車駛上山頂。

    停定車子之後,他問尹白:「你知道了?」

    尹白微笑,「知道了。」

    紀敦木聲音很僵,「為什麼不攤開來說個明白?」

    「因為我jian詐、卑鄙、險惡。」

    「尹白,我同你之間,已有一定了解,不必用這樣口氣說話。」

    「那麼,全是我的錯,請你原諒我。」尹白一直維持笑容。

    紀敦木沉默,他握緊拳頭,一錘敲在駕駛盤上。「尹白我對不起你。」

    「沒問題,我們之間,尚未涉及任何承諾。」即使有,也可以敲碎。

    「你是幾時知道的?」

    「我知道的很遲。」

    「幾時?」

    「昨天。」

    「為什麼是昨天?」

    「你的秘書有一刻猶疑,使我想起,台青與我的聲音,由外人聽來,一定非常相似。」

    小紀不出聲,到這個關口,他還能說什麼。

    「列位家長早已看出端倪來,薑是老的辣,真正不錯。」

    尹白轉頭看著小紀,「現在我才明白,你跟我們到上海,是為著台青。」

    「不。」

    「算了,紀敦木。」

    紀敦木衝口而出:「你知道台青多象初出道的你?一個溫柔的天真的單純的沈尹白,任何男性夢寐以求的對象。」

    尹白的笑容終於掛不住,她答:「我們兩個人不能比較,她太美太好,我從來不曾象過她。」

    「尹白,這件事不會影響你們姐妹感情吧。」

    尹白拍拍紀君的肩膀,「紀,你的最大弱點便是對自身估計過高,請開車送我去鷹獅酒館。」

    「尹白,我知道你多麼倔強——」

    「是,這副若無其事的樣子是裝出來的,回到家中,我會哭得連眼珠子都掉出來,這滿足了你吧。」

    「尹白,那個晚上在外灘散步,我真希望你會嫁給我,我渴望成家立室,你卻要努力事業學業。」

    「紀敦木,請你開車,我已經遲到半個小時。」

    「台青並沒有把她地址告訴我。」

    「明天我會叫秘書抄給你。」

    「她不肯,她叫我先向你交待清楚。」

    果然不是個胡塗的女孩子,沈家的女兒,不是沒有意志力的弱質女流。

    尹白問:「然後怎麼樣?」

    小紀垂頭喪氣地說:「然後才有資格嘗試約會她。」

    尹白聽了先是一征,哈哈笑起來,說得真好,不愧是沈尹白的妹妹。

    原來紀敦木得不償失,原來他痴心妄想一箭雙鵰。

    尹白說:「再不開車,我過去纜車站。」

    小紀只得發動引擎。

    途中紀君愁眉苦臉,尹白把臉別過窗外。

    下車的時候,尹白心平氣和地對紀君說:「你做得很好,我要是男人,我也選她不選我。祝你前途似錦。」

    她加緊腳步,咚咚咚跑下樓梯,推門進酒館,頭已經有點昏,氣促著向前沖,雙眼一時不習慣由明至暗的光線,迎面與一人相撞,那人手持一品脫啤酒,潑瀉一半,全都灑在尹白的夏衣上。

    尹白並不分辯,看到熟人,連忙走過去,見台子上有一杯威士忌加冰,且不管三七二十一,取過一口氣灌入肚子。

    同事們為她的豪慡鼓掌。

    尹白高聲叫:「再來一個。」

    她早已忘記是次聚會目的,可能是有人訂婚,可能是有人升級,總而言之,單身而經濟獨立的妙齡女郎,即使不請自來,一樣受歡迎。

    那邊廂有人笑說:「我們今天同心合意齊齊灌低沈尹白。」

    尹白抱拳:「小妹有什麼得失各位叔伯兄台之處,請多多包函,我先干為敬。」

    眾人有一分詫異,尹白平常相當有分寸,決不致豪放到這種地步。

    不過尹白那時適可而止,笑道:「我還有點事,先走一步。」

    她婀娜地沒事人般走著直線離去。

    街上黃昏夕陽照得她眯起雙眼,尹白用手遮住額角,站了一會兒,倒不是為這一次挫折傷心,而是想到以後不知道還要面對多少類此大大小小的失意,難免氣餒。

    一輛空計程車停在她面前,她坐上去。

    一進家門就忍不住進洗手間吐。

    洗了臉,尹白躺床上,只覺得天旋地轉,身子象是要鑽入地球中心的熔岩去。

    她緊緊閉著眼睛,沈國武夫婦卻誤會她睡著了。

    沈太太說:「這孩子,自小是這樣,吃了虧,死忍死忍。」

    沈先生卻說:「嘿,塞翁失馬,焉知非福,那個雜種我一直看不入眼,果然,應到今日。」

    沈太太冷笑,「一雙賊眼的溜溜的在她們三姐妹身上轉,幸虧只三個,倘若有七姐妹,難保他的眼珠子不掉出眼眶落在馬路上。」

    沈老三說:「你放心,我的女兒可愛,不怕沒人愛。」

    「沈國武,我完全同意你的說法。」

    兩夫妻替尹白掩上門出去。

    尹白聽得清清楚楚,也許父母是故意要她聽見,也許他們明知她沒有昏迷。

    尹白淌下淚來。

    她終於昏睡過去。

    沈太太仍與丈夫討論同一問題:「不知道那個紀敦木會不會追到台北去。」

    「老二會打斷他的腿,你沒看見?他們兩夫妻管女兒比我們管得嚴多了。」

    「也許台青自己願意。」說來說去,是替女兒不值。

    「得了,三個女孩子當中,最笨的是我們尹白,人家台青與描紅不知多精靈。」

    沈太太微笑,「那必然是象我:廣東人,梗直倔強,有一句說一句。」

    沈先生凝視妻子,接下去,「一上來就交心,熱情真誠。」

    「說得太好了。」

    「好人難做,不做不錯,多做多錯。」

    沈太太說:「尹白還要把描紅接出來呢。」

    「她不接她,老大也決定要送女兒出國留學。」

    沈太太有點困惑。

    平日看尹白,嘴巴夸啦啦,站出來有型有格,但象本市一切受過高等教育的女性,品德學識固然沒有話講,可惜智力發展不平衡,完全不懂得轉彎,也實在太講原則,動輒拂袖而去,自尊心放第一位,那是必定要吃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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