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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6:50:12 作者: 亦舒
    他需要多看看,她也有權再瀏覽。

    台青回座,笑說:「真正痛快。」

    小紀又請描紅跳狐步。

    尹白沒有想到他這方面有才華,倒也刮目相看。

    這個晚上,便宜了小紀。

    紀敦木太知道了,自從大學畢業他還沒試過一拖三的風光。

    他樂得要命。

    回座他希望再來一次,「明天我們去看電影。」

    真沒想到女孩子們一口應允下來。

    尹白對看電影並沒有多大的興趣,太浪費時間了,但是她贊成每到一個陌生的城市都去觀光它的戲院,這對了解當地民生有點幫助。

    晚上,描紅到靜安希爾頓來陪她們。

    尹白與台青睡一間房間,臨時搭張折床,尹白率先禮讓,要睡折床,三姐妹搶半晌,結果台青勝利,她的理由:年紀小,睡小床。

    一整天尹白暗暗留意描紅的心理狀況,她真是一個勇敢驕傲的中國人,也許物質生活上有可能輸給尹白與台青,但並沒有以此為憾,尹白肯定描紅得到父親的優秀遺傳。

    臨睡,描紅好奇問:「尹白,你臉上擦什麼?」

    台青笑著用上海話答:「白玉霜。」

    尹白怪不好意思,大腐敗了,她說:「廣東人叫雪花膏,是一種外敷美膚品。」

    描紅笑,「擦了會長生不老?怎麼象漿糊。」

    尹白禁不起她的揶揄,喃喃道:「你們別恃著比我小几歲,將來,只有更緊張。」

    台青笑聲最響亮。

    尹白走過去,兩手用力翻轉她的折床,台青滾到地下,被褥堆在身上,仍然遮不住笑聲。

    描紅不知她倆是玩慣了的,只是駭笑。

    台青半晌掙扎爬起,對描紅說:「看我給你帶了什麼。」

    尹白問:『剛才為什麼不拿出來?」

    台青訕訕的,「不好意思。」

    是一隻音樂盒子,收在一隻嬰兒型的洋娃娃里,開了發條,洋娃娃的頭會轉動,腹部發出細碎的樂聲。

    尹白受了催眠,累極,倒在床上便睡著。

    第二天她先醒來,妹妹們尚元龍高臥。

    小台青睡得十分香甜,面孔宛如似十五六歲小女孩,一額頭汗毛,整張臉都沒有一點斑,粉團似。

    再看那邊的描紅,壓著一條手臂,打側面孔,側影俏麗,活似一幅海棠春睡圖。

    尹白不想吵醒她們,到浴室換衣服要到樓下吃西式早餐,洗罷臉出來,描紅已醒。

    她向台青呶呶嘴,「一看就知道是天之驕女。」

    「你也是呀。」

    描紅不否認。

    輪到她到衛生間去洗刷。

    尹白忽然想起來,「祖父母家裡有沒有現代抽水設備?」

    描紅答:「去年裝上了。」

    尹白放下心來,切身問題必須關注。

    「讓她睡,我們出去吃早點。」

    描紅笑,「要叫她的,不然事後一定發脾氣。」

    誰知台青這時嘩哈一聲自折床跳起來,原來醒了有一段時間了。

    在走廊里碰見她們眼腫鼻腫的父親,他們要到外頭小店去吃燒餅油條。

    尹白聽見她父親訴苦:「廣東油條,吃過吃傷。」

    尹白又看見她母親給父親老大白眼。

    尹白想,怎麼嫁外國人?華人鄉土觀念那麼重,象父親,娶了廣東太太近三十年,一有機會,就訴苦指廣東食物坑了他。

    尹白跑到沈太太身邊去支持母親。

    沈太太悄悄說:「昨夜談到天亮。」

    小店桌椅十分油膩,尹白習慣西化生活,情願在大酒店咖啡廳進出,但看到平日對食物相當挑剔的父親如痴如醉埋頭苦吃,她也豁出去了,連吃兩隻叫做蟹殼黃的餅食。

    台青問:「比起我們永和的怎麼樣?」

    尹白正不顧一切地在喝一碗布滿辣油蝦米榨菜的咸豆漿,聞言說:「反正回到家中,再也不用穿窄腰裙。」

    台青的媽媽笑答:「都是一家啦。」

    尹白覺察到二媽媽的溫柔,不由得看正板著面孔的母親一眼。

    三姐妹吃完站起來,「我們自有節目。」

    「去哪裡?」大人間。

    「新光戲院。」

    紀敦木已經站在戲院門口等,他老兄穿皺麻長褲,涼鞋,黑色薄棉紗上衣。

    臉上故意留著點鬍子渣,頭髮剛洗過,梳往腦後。

    這副打扮,落在尹白眼中,舒服無比,台青也看順了這種吊兒朗當,描紅卻覺得此人衣服最好熨一熨。

    每個地方的審美觀念不一樣。

    已經買不到票子,六毛錢的門券炒到三塊半,紀敦木連忙掏出外匯券。

    台青說:「黃牛票是原價的六倍,這倒跟台北差不多,我看末代皇帝的時候,一百五十元的票炒到八百塊。」

    尹白笑,「也許他們是約好了的。」。

    跟台北一樣,院方不准觀眾自選座位。

    電影是香港導演拍攝的動作片,並不合尹白胃口。

    尹白在黑暗中想起極小的時候,父親帶她到戲院看動畫片,看到感人處,她大聲哭泣,一旁成人觀眾都笑起來,如果有一個妹妹陪,感受又自不同。

    她偷偷看小紀一眼,小紀也正在看她。

    與他約會那麼久,只看過兩次電影,小紀伸過手來,尹白連忙把雙手都抱在胸前,免得被妹妹看到尷尬場面,以身作則,本來就是苦差。

    小紀卻不管那麼多,他索性把一條手臂擱在尹白肩膀上。

    尹白考慮了幾秒鐘,決定給他這個權利。

    這麼遠跟了來……尹白的心軟下來。

    去年公司出獎金派他到哈爾濱他都沒答應,這次,多多少少有點誠意。

    他輕輕在尹白耳畔說:「今晚我見你,單獨的。」

    尹白搖搖頭,「每個晚上我們都要陪祖父母吃飯。」尹白停一停,「四十年不見了。」

    小紀訝異的問:「您老一直沒把真實年齡告訴我,你到底貴庚?」

    鄰座的描紅與台青齊齊笑出來,銀幕上正進行六國大封相,可見與劇情無關。

    散場後台青與描紅走並排,她向二姐說:「你如果可以來我家,我請你到一個地方喝咖啡。」

    小紀與尹白一同轉過頭去,「舊情綿綿。」

    描紅笑,「什麼?」

    台青連忙向描紅解釋。

    描紅不太接受,「太過yín逸了。」她搖搖頭。

    尹白說:「民生富足,無傷大雅。」第四章  那天晚上,大家吃西菜,尹白叫了一個龍蝦湯,上了菜後她嘗一口,發覺不夠熱,於是把領班喚來,嘀咕數句,叫他去加熱。

    本來是很普通的一件事,轉過頭來,發覺描紅睜大一雙妙目,亦似怪她生活靡爛,要求瑣碎煩復且不合理。

    不知恁地,尹白十分後悔多此一舉。

    湯熱過再送上來,尹白已經吃不下。

    過一會兒,尹白問她大伯伯:「描紅會不會出國留學?」

    「她確有這個意願。」

    「那麼,」尹白動口而出,「讓我負責她的費用。」

    一桌人靜了一會兒,大伯伯笑,「尹白,多謝你的慷慨,俟時機成熟才說吧。」

    尹白願意與妹妹共享一切。

    飯後,尹白與小紀在外灘散步。

    橋上一對對年輕男女姿態親熱。

    小紀本來想說:來,我們也示範一下,卻不敢造次。

    對著洋妞,小紀說得出就說,毫無顧忌,對尹白,真的不敢。

    尹白堅決地說:「我務必要把妹妹接出留學,這將是我本年度最大計劃。」

    「這是你的意願,還是她的意願?」

    「我會跟她商量。」

    紀敦木但笑不語,這個計劃野心不小。

    尹白想起來,「紀,令尊到底來自哪一省?」

    小紀說:「我從來沒有問過,你知道我跟隨母親長大。」

    小紀一直不大願意談論身世問題。

    「紀,」尹白苦笑,「這次與兩位妹妹相處,我才發覺,我也是一個混血兒。」

    「那好極了,我倆天造地設。」

    「你不同,紀,你名正言順有外國人血統,我只好算是假洋鬼子。」

    小紀安慰她:「為何感觸良多?」

    尹白說下去:「也不能怪我們,似蒲公英的種子,吹到哪裡,就得在那塊土地上落腳,適應當地水土風氣,混得天衣無fèng,否則無法生存。」

    小紀拍拍她肩膀,「我同你還有什麼遺憾?穿義大利皮鞋,法國時裝,吃印度咖哩、喝蘇格蘭威士忌、瑞士冰淇淋、開德國汽車,還有,受英美教育。」

    尹白吁出一口氣,「是,我們真是幸運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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