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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6:50:12 作者: 亦舒
    沈太太一怔,「有嗎,我這樣叫你?」她側頭想一想,「未免太小家子氣了。」她直笑。

    尹白在走廊中把這番話全聽在耳朵里,不禁會心微笑。

    第二天與紀敦木午餐時,她問他:「有沒有人說過你是神經病?」

    小紀大吃一驚,「老天,沒有。」

    他不知道他的損失有多大,尹白微微笑。

    「對,令表妹長得可漂亮?」小紀的字典中沒有堂妹這種詞彙。

    「沒話說。」

    「比你更好看?」

    尹白內心驚喜,表面不動聲色,只是笑吟吟,「說你是井底之蛙真沒錯,我與我妹妹提鞋都不配。」

    「有機會讓我見見她。」

    「人家很忙,要隨父母去上海探親。」

    「呵那個你講過不止一百次的探親壯舉。」

    「是,她們將回去尋找根源。」第二章  尹白已經取到兩個星期的大假。下午她會合台青,貪玩做了一個簡單的族譜。

    她們的祖父母仍然健康,尹白告訴台青,爺爺是清朝人,今年八十歲,光緒年間出生。

    台青瞪大雙眼,不能置信,表情可愛,尹白不由得對她消除了幾分敵意。

    「奶奶七十七歲,最好算了,在你們那個民國元年出生。」

    誰曉得這句話激怒台青,她立刻說:「什麼叫我們的民國,明明是中國人的民國,是中山先生在辛亥革命後建立的民國。」

    尹白當然不會忍氣吞聲,順手扯過一張中文報紙,硬是要台青讀報頭的日子:「看到沒有,公元一九八八年八月二日,你以為是我杜撰的?」

    「殖民地。」

    尹白為之氣結,「我們之間最大的難題是有人固執地墨守成規。」

    台青站起來,作進一步辯白:「沒有想到你連民族民生民權都沒有認識。」

    尹白聲音壯起來,「你難道又有讀過本市的基本法?」

    大人們聽見嘈吵聲,連忙進來解圍,「喂喂喂,公眾場所,勿談國是。」

    兩位沈太太齊說:「女孩子為什麼不研究一下服裝髮型化妝呢,姐姐應該帶妹妹去逛逛購物中心。」

    尹白難為情,只得問台青:「要不要上街逛逛?」

    台青亦覺適才過份,「請帶我去喝英式下午茶吧。」

    兩對沈先生太太才松下一口氣。

    姐妹倆乘車到市區,找到咖啡所,尹白為台青叫了蜜糖薄荷茶。

    咬著青瓜三文治,台青不得不在心中承認,這個英屬小島的確有它一套風味。

    這會子兩姐妹又心有靈犀了,尹白說:「你們的城市也真夠繁華的。」

    「十年前來過,你還有印象?」

    「有,都記得。」

    尹白對台青的印象非常深刻,那是一座朱紅大門的庭院宅子,隔著矮矮圍牆已經聞到各式花香,蜂兒長鳴,人人巴不得就勢躺在陰涼竹榻上打一個中覺。

    講福建話的二伯母會得種花,巴掌大的蘭花由萌牙培植出來,一棵棵掛在架子上,美麗得太過份,開頭尹白還以為是假花。

    南院養著一隻小狗,叫得利。

    小小的台青穿襯衣短褲,一雙金色釘珠片拖鞋曾令尹白羨慕良久。

    姐妹倆真的好久沒見面。

    台青想起:「對,剛剛我們說到祖父母。」

    尹白把族譜取出,鋪在咖啡桌上,繼續解說:「祖父一直在洋行做出入口生意,局勢起變化之後,回鄉退休。他的父親,即我們的太公,是位二世祖,沒有職業,靠收田租為生。」

    「太公只生祖父一個?」

    「不,太公有兩個兒子,其中一位是我們祖父,另一位是我們二叔公。」尹白因將所有親戚關係名稱搞得一清二楚,不禁洋洋自得起來。

    台青亦表示佩服,「你怎麼會知道得這麼清楚?」

    「我曾寫信到內地詳加詢問。」

    「請說下去。」

    「太太公,即是太公之父,環境不錯,是個地主。太太太公,則在太平天國手下當過兵。」

    台青抬起頭來,聳然動容。

    尹白輕輕說:「你完全對,洪秀全打敗仗的時候,太祖若不是逃得一命,今天,我同你,就不會坐在此地喝茶談天。」

    「太太太公尊姓大名?」

    「他叫沈飛鴻。」

    台青念了一遍,長長吁出一口氣。

    「再下去,就沒有消息了,一共只能追溯到六代。」

    「已經了不起。」

    尹白笑說:「我還有個新發現,照中同人的講法,我們祖父這一脈,因為沒有男孫,只好算絕後。」

    「什麼?」未來建築師震驚地欠一欠身。

    「無後。」

    「那我們是什麼?」台青漲紅面孔。

    「我們是隨時外嫁跟隨夫姓的女孩子。」

    「落後!我們身上難道不流著沈家血液?」

    尹白笑吟吟地說:「誰落後,中華民國,還是全中國?」

    台青且不理姐姐的挪揄,委屈的說:「我們的子子孫孫起碼也是沈家的外孫呀。」

    「他們不是這樣算的。」尹白搖頭。

    台青為之氣結,怔在那裡。

    「我調查過,叔公那一代養有男孫。」

    「我不關心男丁,他們那邊與我倆同輩的又有幾個女孩子?」

    「表叔表伯共有四個女孩。」

    「呵,七姐妹,」台青大表興奮,「在哪一鄉哪一縣?」

    「她們統統不住在中國人的土地上,」尹白告訴她,「叔公是最早移民的一代,飄洋過海,在舊金山落腳做雜貨店,不幸在那次大地震中罹難。」

    台青惋惜的說:「父親從來沒有把這些告訴過我。」

    真是一個單純的女孩,全憑學校及家庭教育吸收知識。

    「其中一位表叔竟落籍馬達加斯加,那個地方不錯,當地盛行法語,他經營六口福,是個生意人。」

    「這樣說來,他們的女兒未必會講中文。」

    尹白點點頭,「你猜得有幾分理由。」

    台青問:「你認為誰比較幸福?」

    尹白把族譜收起來,再叫一客覆盆子冰淇淋。

    過半晌她回答:「我不知道,對我來說。快樂非常簡單,只要身體健康,口袋裡有零用,男生的電話不停,感覺十分幸福。」

    台青笑。她一直聽說這個商業都會的人最現實,從不追求虛無飄緲的事,一見利之所在,即對飛身撲上,榮辱不計,風氣獨特,堪稱只此一家。今天在姐姐的話中證實這一點。

    台青還懷疑尹白中文書寫不大靈光。適才的族譜,便是用英語撰寫。

    尹白不象中國人,也不是英國人,肯定半中半西,精神上是個混血兒,住在一個世界聞名的小島上,它卻不是一個國家。

    台青不願意做尹白,太沒有歸屬感了,她樂意做自己,一聽到三民主義吾黨所宗、以建民國、以進大同便馬上站立致敬。

    這個城市的最高統治人竟是一位棕發藍眼的外國女士,太不可思議。

    過半晌她說:「我想請你陪我去挑一隻手提包。」

    「啊,可以,這些我最內行。」

    剛要結帳,有人走過來,親呢地把一隻手擱尹白肩膀上。

    台青好奇地打量這位高大英俊的男生,他身上的西裝已經團得稀皺,穿鞋不穿襪,外形十分不羈,台青聽說過這是最流行的打扮,無奈不太接受。

    是姐姐的男朋友?

    他坐下來,伸出手,自我介紹,「紀敦木。」

    他沒有與尹白交談,一下子就回到原來的座位去,台青看了看,那邊坐著一桌男生,其中一個還是印度人,還包著頭,台青認為蔚為奇觀。

    只聽尹白說;「我們走吧。」

    台青問:「你的朋友呢?」

    「隨他去。」

    台青笑,這三個字十分暖昧,相信尹白無論如何做不到隨他去,卻欲擒故縱,特地表示不在乎,硬生生吐出這樣若即若離一句話。

    在這方面,台青又覺得尹白有著太多的中國傳統女性味道。

    台青終於選到理想的手提包,尹白送給她當禮物。

    姐妹在酒店大堂分手。

    家裡客廳堆滿行李雜物,尹白大吃一驚。

    沈太太們擬了一張購物單,但凡人人用得著的衣物電器藥類諸物,都多置幾倍,還有三台彩色電視機待到達目的地方取貨。

    尹白笑道:「媽,你只會講粵語,有無研究過與大伯伯他們如何交通?」

    「我也調查過了,沈家祖籍杭州,故此普通話全帶鄉音,不比我更靈光。」沈太太笑。

    尹白也笑。

    沈先生十分緊張,把親戚的近照全排出來逐一認人,務求一見到面便可以叫出名字。

    尹自取過大伯伯的照片,不禁無言,他看上去相當蒼老憔悴,比起二怕的強壯自信,及父親的清癯靈活,宛如大上十多二十載,頭髮花斑不在話下,面孔上也刻劃著名太多風霜。衣著極為隨便,身上那件混合紡的襯衫還是父親的舊衣,上次有遠親來,父母連新帶舊托人帶去,大伯什麼都不肯接受,只選一件舊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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