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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6:50:12 作者: 亦舒
    又想:異性看了不知有什麼感覺。

    尹白一邊說「你請自便」一邊匆匆出去聽二伯伯的高論。

    大了幾歲,比較經濟實惠,喜歡這種話題,畢竟,我們生活在一個真實的世界裡。

    只聽得他二伯伯的語氣忽然變得十分感慨,「老三,你想想,比較起來,我們是多麼苦難。」

    尹白忍不住,發表高見:「可是,比上不足,比下有餘呀,事情可以更壞,別忘記南非遭種族隔離的黑人,還有,兩伊戰爭已經打得比二次大戰還久,我們應當樂觀點。」

    她朝二伯伯眨眨眼。

    身為長輩的沈錦武一怔,隨即呵呵笑,「是是,尹白說得對。」

    尹白正得意,只見母親朝她使一個眼色,她只得噤聲。

    過一會兒,兩位沈太太交頭接耳的談起家常來,尹白索性離開了女人堆,把椅子往父親那邊挪。

    她父親說:「把台青也送過來吧,有尹白陪她讀書。」

    尹白聽得心癢難搔,又不好意思再搭嘴,母親已再三警告過,二伯伯他們中國人規矩很重,晚輩,尤其是女孩子,最好在大人面前表現得莊重一點。

    「我是有這個打算,過一兩年,咱們弟兄或許可在那邊會合。」

    沈國武沉默一會兒才說:「老大能出來就好了。」

    「他想法跟我們不一樣。」

    尹白豎起了耳朵。

    「三十多年沒見,對於這次重逢,我有種做夢的感覺。」

    「午夜夢回,歷歷在目,還記得老大送我倆到火車站,含淚話別,晃眼竟這些日子了。」

    尹白聽著聽著,也驀然覺得如水流年汩汩而去,可驚可嘆可怕,臉上有點變色。

    她知道父親及二伯伯口中的老大是她的大伯伯沈維武。

    三兄弟中,尹白的父親最小。

    尹白正在聆聽,忽覺有人輕推她,抬起一看,原來是台青,想是有話要同她說。

    姐妹倆走到露台上。

    台青問:「你見過大伯伯沒有?」

    尹白搖搖頭。

    台青有點緊張,「聽說他是那個黨的黨員。」

    尹白忍不住笑,把頭側向一邊。

    台青對姐姐的挪揄十分不滿,形諸於色,尹白怕她尷尬,只得拍拍她肩膀,「我肯定大伯伯也是兩隻眼睛一管鼻子,來,我有他的資料,拿給你看。」

    台青十分好奇。

    尹白取起一隻文件夾子,小心地抽出一張剪報,遞給台青。

    台青輕輕讀:「文匯報八六年四月二十五日稿:據透露,今年四月三十日,中華全國總工會將把一年一度的五一勞動獎章授予沈維武。」

    「沈維武如今是全國化工行業中大名鼎鼎的人物,成了千百萬人的楷模。」

    台青意外的抬起頭來。

    「請讀下去。」

    「沈維武現為高級工程師,中國炭黑學會理事,他在從事炭黑生產的二十多年中,創出近百項技術革新成果,自八三年任鞍山市化工二廠廠長後,工廠產量和利稅三年增加一倍多,英國鄧祿普輪胎公司已使用這廠的炭黑作配料。去年,這個擁有一千一百多人的工廠產炭黑二萬噸,實現利稅一千七百四十萬元。」

    尹白驕傲的說:「這樣的人才,在資本主義社會中,早已被視為商業奇才。」

    台青的聲音有點顫抖,「沈維武在舊上海租界長大,四九年考入燕京大學化學工程系,五二年以全優成績畢業……」她放下剪報,「上海?」

    「是,舊上海,」尹白點點頭,「外國人說『我被上海了』的那個舊上海。」

    「就是我們要去的上海?」

    「同一個上海。」

    台青覺得有點不勝負荷,吁出一口氣,跌坐椅上。

    「二伯伯沒有把行程告訴你嗎?」

    「真的要去的時候又是另外一件事。」

    尹白完全明白,中學時讀地理科查地圖,只把整個中國當作外國看待,地名照用英語拼出,一視同仁,感覺上遠得不得了。

    隨後跟父母出外旅行,每到一個大都會,便在地圖上把那個城市用紅筆劃一條底線。除去里奧熱內盧,說想去上海。

    台青說:「父親本來還想順道上北平。」

    尹白說:「北平,京戲。」

    「不,北平,平劇。」

    尹白心裡說,好,你是妹妹,讓你一次半次又何妨。

    吃完飯,出乎尹白意料之外,她二伯一家竟回酒店休息,原來他們根本沒有打算騷擾親戚。

    尹白母女倒是鬆一口氣,立刻解除武裝,淋浴看報休息聽音樂,各適其所。

    這才了解到,自由自在是多麼重要。

    尹白對母親說:「看,我就知道根本不用收拾床鋪,他們早訂了酒店套房。」

    沈太太問:「你覺得台青怎麼樣?」

    尹白轉彎抹角的答:「如果你以為我們由同一祖父所出就情投意合便大錯特錯。」

    沈太太看女兒一眼,「她探完親回來,可是要住在這裡一段日子。」

    「什麼?」

    「你沒聽二伯伯說?台青要赴加拿大留學,所以暑假住我們這裡。」

    尹白跳起來,「她知不知道現在華航有直飛班機直抵溫哥華?」

    「我不許你這樣說,你祖父只生他們兄弟三個,你叔伯也統共只有你們三個女孩,尹白,我要你對她們似親姐妹一樣。」

    「三個?」尹白怔住,「母親你加數退步了,總共一青一白才兩個。」

    沈太太抿著嘴笑,「還有一位。」

    「她是誰?」

    「你大伯的千金。」

    尹白靜下來,「呵對,大伯伯的女兒。」

    尹白唉呀一聲,「這個大姐不好做。」

    「現在旅遊也放寬啦,你父親要接她出來玩。」

    尹白怔怔的,沒想到兩岸政策一旦鬆弛,第一個受打擊的便是她,獨生女矜貴身份不復存在,這個暑假,沈家將擠滿沈小姐,比她漂亮比她溫柔都有,這簡直就是沈尹白的身份危機。

    她對母親說:「我知道你們要懲罰我已經有一段日子了,沒想到用這樣歹毒的方法。」

    「尹白,你這個人仿佛欠缺愛心。」

    「對,就不愛別人,只愛自己,人人自愛,社會就美麗健康。」

    沈太太忍不住把嘴裡一口龍井茶噴出來,笑得咳嗽,「噫,真是社會的精英,說出這種論調來。」

    尹白不以為然。「我在西人統治的大都會成長,受的是西方教育,我不懂道貌岸然假惺惺之乎者也仁義道德,我背上沒有三千年重的文化包袱。」

    「換句話說,你吃醋了,你妒忌妹妹有文化。」

    是,尹白頹然。還有妹妹那吹彈得破的皮膚,妹妹對專業的認識,妹妹有中國女孩氣質,她沒有,人比人比死人,她不願意受比。

    尹白站起來,「我去泳池。」

    「已經曬得夠黑了,你看台青多白皙,人家在校園中走路都用陽傘。」

    尹白髮呆,將來畢了業,到建築地盤督工,也撐一把裙邊傘,往肩膀一擱,的滴滴地轉動?

    不可思議。

    反正不能比人白,就得努力做得比人黑,這點尹白省得。

    跳下池中遊了十個塘,一切煩惱煙消雲散。

    尹白的泳術並不十分好。任何一件事如果要做到八十分以上,都需要花極大的功夫心血,少年時的尹白像本市所有中學生,全神貫注背書考試,聯考以六甲四乙的成績勝出,卻只不過是中上分數。

    尹白很感慨,她為此沒有練好法文、網球、游泳、交際舞及牧童苗。除去一口標準英語,她並無其他夭份,因此特別愛講英語,一定是這個緣故。

    回到家中,母親同她說:「紀敦木打過電話來。」

    尹白嗯了一聲。

    沈先生略表不滿,「仍是那個混血兒嗎?」

    尹白不出聲。

    沈太太給丈夫一個眼色,「做做朋友無所渭。」

    沈先生猶自說:「混血兒古怪的多。」

    尹白忍不住笑,「有什么正式的統計數字支持你的論點?」

    沈太太說:「你們換一個話題吧,讓尹白有社交的自由。」

    尹白一邊進房一邊說。「謝謝你母親。」

    沈太太推了丈夫一下,「你再嚕嗦,她一煩,不是立刻去嫁他,就是搬出外住不受你管,真不識時務。」

    沈先生不服,「那個紀敦木有一雙賊眼。」

    「沈國武,你老了。」

    「是,」沈老三索性豁出去,「我怕他自我手中把尹白奪去,我不忿,我妒忌,好了沒有?」

    「神經病。」

    他忽然笑了,「在你目中,我一直是個神經病。老王說過,身為男人假如一生中沒有機會被女生叫過神經病,損失太大。記得嗎,第一次約你,遞上小束毋忘我的時候,就被你叫神經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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