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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6:50:04 作者: 亦舒
蓓雲微笑,「並非遙不可及,時光如流水,一去不復回。」
小雲不悅,「媽媽,你年事已高,當然覺得時間飛逝,對我來說,簡直度日如年。」
蓓雲把臉一沉,「你管誰是千年人妖,我是一家之主,這裡由我做主。」
小雲搶過外套出門,轉過頭來說:「你這個一家之主比爸爸當家時差多了。」
小雲嘭一聲關上門。
蓓雲寂寥地喝黑咖啡,不知為什麼,也許這也正是每一個成年人的遭遇,四周圍都是向她要東西的人:「給我給我給我,給我這個給我那個,我要我要我要……」
巫蓓雲於是披荊斬棘,出生入死地四處張羅,辦妥一千樣,不記功,做少一樣,馬上罹罪,連女兒都拿她出氣。
周至佳這時出來說:「小雲越來越任性了。」
蓓雲看他一眼,這算是安慰她嗎?
「讓她去旅行吧,這裡用不著她,回來馬上可以看到弟弟,更有驚喜感。」
「我不能收回成命,主意反反覆覆,以後更難說話。」
「蓓雲,你把辦公室的權威帶到家裡來了。」
蓓雲更加落寞,「我是個笨人,我不會隨機應變。」
「放鬆一點,否則壓力會加倍。」
蓓雲苦笑,為什麼沒有人願意將壓力自她肩上卸除,只有人願意教她如何更妥善地去背更大的包袱。
「我要上班了。」
逃,逃到辦公室去,那裡有不夜天,有一大班人陪她玩,到了月底,還可以支一筆豐厚的薪水。
坐在熟悉的位子裡,巫蓓雲在電腦熒幕上看內部通訊。
她一怔,第一行映過眼帘的字樣是「胡乃萱女士榮升採購部副主任」,呵,她終於上去了。
巫蓓雲真心替她高興,連忙與老胡聯絡,她的通訊器不通,正在用,想必全公司都正在向她祝賀。
是這樣的,一翻身,四周圍又都是朋友了!包括她巫蓓雲在內。
終於接通,蓓雲一聽到老胡的聲音便笑道:「恭喜恭喜,我們又可以在同一層樓辦公了。」
老胡當然認得舊友的聲音,如果她是個少年人,或許會說:「誰同你是朋友」,但她是成年人,知道斤斤計較沒有好處,既然巫蓓雲願意重新開始,她也樂得忘記過去不愉快的一幕,她需要朋友,尤其是在同一層樓辦公的朋友,因為她已不打算同低一層樓的同事來往。
於是她愉快地說:「蓓雲,我早知你會替我慶幸。」
「我們幾時一起吃中飯?」蓓雲打蛇隨棍上。
「今天同明天不行了。」
「後天吧。」
「好,後天中午,不見不散。」
一個人在得運順境的時候,不大會計較細節。
巫蓓雲叫助手進來吩咐:「胡乃萱若來探訪,待她客氣點,立即放她進來。」
助手當然也知道胡乃萱已獲晉升,故笑道:「原來升一級有這樣的好處。」
人情冷暖,自石器時代到二0七九年尾,一成不變,巫蓓雲瞪助手一眼,「不然,辛辛苦苦盼升級幹什麼?」
那少年仍笑,「原來往上爬都是為了別人。」
蓓雲嗤一聲笑,「難道還為自己不成,我再淪落,我還是愛我,可是為著要別人愛我,我不得不做些叫他們看得順眼的事。」
少年人收斂笑臉,「太辛苦了。」
蓓雲的五官也直掛下來,「誰叫我們是群居動物。」
這樣一擾攘,已花了個多小時,辦公時間如果全部用來生產而不是搞政治,國民收入當可增加一倍有餘。
沒等到後天中午聚會,胡乃萱就摸上門來。
她照樣大搖大擺坐在巫蓓雲對面的空凳上握住咖啡杯說個不休。
奇怪,巫蓓雲又不覺得她討厭了,因為地位收入相等,胡乃萱的言行又變得可以接受,再理所當然不過。
她的無禮成為熱情,她的尖酸成為風趣,一切皆因身分已獲提升。
居然還有人問為什麼要向上爬。
居然還有周至佳那樣的人,放棄現有成績,辭官歸故里。
天真的他一定以為孩子出生之後是一個結束,才怪,是一個開始才真。
蓓雲獨自去見過梁醫生,自他那裡看到胚胎最新素描影片,當她看到小小成形的新生命正啜吸拇指時,眼淚忽然不受控制,直流下臉龐。
感動?也許,大半也因為感觸,巫蓓雲忽然想到她的生命也那樣開始,但成年後對一切現象均告麻木,她不快樂,也不感恩,也不覺得生命是奇蹟,也不慶幸身體健康,生活無憂,她抱怨諸多,愁容滿面,滿懷說不出的苦衷。
胚胎看樣子頂快活,在羊水中打筋斗,手足舞動,他一定以為那黑暗恆溫的子宮便是他的世界,他大概不知道他有一天要出世,並且成長,淪落紅塵。
巫蓓雲怕梁醫生誤會她愛心過人,連忙抹去淚水,敏感同愛心是截然不同的兩回事,巫蓓雲無意掠美。
她看到胎胚長著高鼻樑,同他姐姐一模一樣。
梁醫生告訴她:「照他目前的情況推算,長大後,他體重七十三公斤,身高一七九公分。」
呵,小小大塊頭。
梁醫生說:「有許多父母連嬰兒五官都事先選擇,我很高興你們不是那樣的人。」
世上已甚少有驚喜,周至佳與巫蓓雲不想連這惟一難得的享受亦被剝奪,於是他們在非常不自然的科技環境中聽其自然。
她問醫生:「周至佳體內各類內分泌將來是否會恢復正常?」
「保證會。」
「可是有人說——」
「醫生同你說不會就不會,你相信誰?」
但一般的說法是總有些殘餘不去的荷爾蒙會使當事人變為中性人。
梁醫生說:「你要信任科學。」
蓓雲說:「科技日新月異,新發現時常推翻舊理論。」
梁醫生狡猾地答:「但當時你有更好的選擇嗎?」
蓓雲朝他笑笑,沒想到他們已成為熟人。
「孩子將在春節出生。」梁醫生告訴她。
一出生就要開始倒數,像一隻沙漏,還小?不要緊不要緊,時光很快過去,不然巫蓓雲怎麼會成為壯年人,否則街上哪來的老公公老婆婆,放心放心,一定快速長大。
巫蓓雲抬起頭來,嘴角帶著蒼白的微笑。
梁醫生叫她不要想太多,「我有相熟的心理醫生……」
不用了,巫蓓雲有胡乃萱。
老胡對她說:「我同王日和正式簽字分開了,出乎意料適應獨身生活,」她並沒有誇張,她比以前要心平氣和,「你呢,你有沒有完全原諒周至佳?」
巫蓓雲忽然說出心底話:「我想都沒想過要原諒他。」
胡乃萱意外得用手掩住嘴,她太詫異了。
巫蓓雲問:「誰說過我一定要原諒他?」
「可是我以為你們已經破鏡重圓。」胡乃萱瞪著巫蓓雲。
老胡真不失為一個可愛的人,對她來說,世事仍然一是一,二是二。
「我們仍然是合伙人。」
這個夥伴最近已沒有替公司賺錢,將來如果不加油前進,事情恐怕會有變卦。
「我真佩服你,蓓雲,你可以這樣清醒理智處理夫妻間事,」老胡忽然想起來,「你的男朋友不反對,來個三人行?」
巫蓓雲失望,「我沒有男朋友。」
「那日我明明看見第三者。」
蓓雲索性開一個玩笑,「那人只是我表哥。」
在家,她同周至佳一日客氣過一日。
開口閉口:「我可否——」
周至佳回答:「我情願不——」
大日子越來越近,周至佳深居簡出,對外一切,由巫蓓雲鼎力處理。
二0七九年匆匆結束,二o八O年來臨,巫蓓雲沒有慶祝佳節的習慣,一早睡覺,昏昏沉沉間忽然聽到氣笛長鳴,小雲親吻她臉頰,「新年快樂媽媽」,蓓雲睡得糊裡糊塗,只覺這一個凌晨同其他的凌晨根本沒有分別,敷衍地唯唯諾諾。
小雲回自己房去了,氣笛聲仍然不停,巫蓓雲只在心中直罵:吵死人了,難道要響到二0八一年?
她把被褥拉過頭。
半明半滅間忽然想起十六歲的時候,與一班小友一起聚集在城市廣場中,等待新的一年來臨,她還記得當天穿一件白間藍條子毛衣、白長褲、白靴子,真是嚇死人的配搭,但因為年輕,居然化腐朽為神奇。
這樣的好日子也會過去。
巫蓓雲如此踏進二O八0年元旦。
元旦照例是假期,蓓雲有點怕這種家庭日,你眼看我眼,大眼對小眼,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活,即使有話題,也不能說上整天,還有,越說越錯,兩個人都多心,一言不合,冷嘲熱諷,在所難免,最慘的是,不說也不行:你生誰的氣?
在家還好些,至少可以自睡房走到客廳,廚房轉進工作室,巫蓓雲現在最怕與周至佳同車,兩個人排排坐,動彈不得,車程若超過三十分鐘,那種痛苦的死寂,堪稱天長地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