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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6:50:04 作者: 亦舒
    「媽媽,你沒有回答我的問題,爸爸見時可以回來?」

    蓓雲脫口說:「這原是他的家,他要回來,即可回來。」

    門鈴響起,自有愛瑪去開門。

    機械人的感應器不一定靠得住,時常有開錯門的事件發生,蓓雲急急問:「誰?」

    愛瑪答:「余小明與他父親。」

    「呵,請進來。」

    余小明長胖了,笑嘻嘻,衣著臉容也算整潔,見到蓓雲,親熱地迎過來拉手。

    蓓雲忙道:「余先生你身子不便,就不用客氣了。」

    余君已大腹便便,動作比較緩慢,「我特地來道謝。」

    「生活已改善了吧?」

    「好多了,順帶有好消息要告訴你,小明的母親已決定回家。」

    蓓雲一聽,由衷地替他高興,「那真的太好了。」

    余君略為靦腆,「家裡少了她真差天共地。」

    不知怎地,在這個當兒,蓓雲忽然想起一部叫《鏡花緣》的書里記載的故事。主人翁漫遊到女兒國,那裡的男人,留著鬍鬚,但是主持家務、繡花,並且懷孩子。

    蓓雲此刻的感覺突兀,她可以接受女兒國里的陌生人,但不是她丈夫周至佳,她的神情因此呆滯起來。

    而余君卻以為她疲倦了,生活好轉,他比較識趣,於是說:「巫女士,我該告辭了。」

    蓓雲站起來,「真高興你們一家團聚。」

    「我們一家四口自會努力重組家庭,多謝你在患難之時幫助我們。」

    「舉手之勞耳。」

    余小明一直親密地依偎在蓓雲身邊,蓓雲隔一會兒摸摸他的額頭,他只比小雲小一點,但小雲比他成熟許多,已儼然一個小大人樣。

    蓓雲忽然懷念小雲幼時天天坐在母親懷中的情形,母女兩人日日抽出一兩小時溫存,直至小雲入學,有一日說「媽媽我沒空,我要做勞作」為止,蓓雲悵惘了。

    小明抬頭與阿姨說再見。

    蓓雲一直把他們送到樓下。

    蓓雲最後還是忍不住問:「余先生,吃了那麼多苦,你認為值得嗎?」

    余君笑笑,「困難已經過去,也就不必討論值得與否,努力面對現實是正經。」

    「余先生,請問你在當全職父親之前,做什麼職業?」

    他又笑笑,「我是個未成名的電影導演。」

    「原來是藝術家,失敬失敬。」

    「見笑了。」

    余氏父子倆登上車子離去。

    藝術家不受世俗束縛,同周至善一家一樣,只要經濟條件允可,他們,以及他們的親友,均可接受比較奇突的生活方式。

    蓓雲不敢肯定她的親友是否有同樣的寬宏大量。

    她同小雲說:「你不覺得男人懷孩子怪相?」

    小雲很訝異,「女人懷孩子也怪呀,皮膚那樣膨脹而居然無恙,嚇壞人。」

    真的,為什麼由女人來擔此重任,反而名正言順?

    蓓雲說:「請你父親有空來一趟,我有事與他商量。」

    有談判,有希望,小雲立刻去聯絡父親。

    片刻她叫:「媽媽,媽媽,過來。」

    蓓雲只得走去,本來只想問一個問題,誰知節外生枝,通話器里傳來左碧顏的聲音,「巫女士,有什麼話,同我講也一樣。」

    蓓雲不怒反笑,「那可方便了,這個月的生活費,請你儘快付一付好不好?」

    左碧顏又沒轍,只得把周至佳叫來,一邊發著牢騷。

    周至佳立刻說:「我馬上過來與你談。」

    蓓雲聽見左碧顏在一邊說:「明明是一點感情都沒有的妻子,分居後卻忽然又情深似海,一召即至。」

    蓓雲一聽,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小雲問:「媽媽笑什麼?」能笑,總還是好事幸事。

    不消一刻,周至佳已經趕到,一如當初他與蓓雲約會時期打扮得那麼整齊及準時,難怪女友要生氣。

    蓓雲開門見山,「我願意讓步。」

    周至佳大喜,鄭重地答:「願聞其詳。」

    「讓我們再合作一次,製造小生命,聽說第二代機械子宮十分先進,一切交給市立醫院,如何?」

    周至佳一聽,熱情頓時冷卻,呆半晌,才說:「蓓雲,這叫作讓步?」

    「這是最兩全其美的方法。」

    小雲忽然插嘴:「爸爸想一嘗真正做父親的滋味。」

    蓓雲轉頭責備:「大人講話小孩不要插嘴。」

    周至佳說:「連孩子都明白我的意思為何你不明。」

    「這已是我的極限。」

    「沒有用,蓓雲,機械子宮是一格抽屜,編一個號碼,首五個月,每個月只准父母探訪一次,接著三個月每半個月看一次,醫院人員把抽屜拉開來,隔著玻璃觀察胎胚發育情況,最後一個月每星期看進展,氣氛像在先進實驗室參觀展覽,一點感情也無,直至出世,嬰兒沒有名字,只有編號,你願意你的孩子只是五三一嗎?」周至佳漲紅脖子。

    隔半晌,巫蓓雲再說:「對不起,我不能再妥協。」

    「你這愚蠢的女人!」

    蓓雲並沒有生氣,她客觀地思考周至佳對她的批評,然後做出反應,「我的確不算聰明,但你比我更差。」

    周至佳怔怔地看著他合法的妻子,他亦沒有動怒,也鄭重的想:她說得可對?

    小雲過來勸父母:「這是第一輪談判,以後還可以談下去。」

    愛瑪出走近,「周先生許久沒在家吃飯,我做了幾個好菜,請嘗嘗再走。」

    蓓雲遷怒於愛瑪:「你那三腳貓廚藝哪裡比得上人家外頭的手段?」

    愛瑪噤聲退下。

    周至佳理虧,半晌不做聲,終於詞窮,無言離去。

    這叫做談判?蓓雲嘆口氣,一人退一步直至達成協議叫談判,從頭到尾,周至佳一意孤行,只想叫妻子附和,蓓雲又嘆一口氣。

    她披上一件外套外出。

    今日黃昏,天文台循眾要求,製造三小時毛毛雨,營造氣氛,提供情侶雨中散步這個好節目。

    地上有汽油虹彩,少女仿古時打扮挽著竹籃賣花,有人持傘在等異性朋友,蓓雲把絲巾解下,縛在頭上擋雨,一邊看風景。

    天氣稍有寒意,蓓雲拉一拉外套襟。

    「永遠一個人。」那把熟悉的聲音又來了。

    蓓雲笑,她把手插在外套口袋裡,姿勢像大學二年生。

    為什麼是二年生而不是一年或三年?因為初入學時多數匆匆忙忙,無暇悠閒,而三年生已經老練得飛揚跋扈,欲與教授講師試比高,二年生至可愛活潑合理。

    蓓雲永遠不會忘記她的大學二年蜜月期。

    那實在是她的流金歲月。

    同時與多位男生約會,連早餐時分到飯堂進食都有男同學等著她,兩節課後小息,又有異性在課室外呆望。

    一位男講師忍不住問她:「被追求感覺好嗎?」

    少女蓓雲甚至不屑言若有憾,她乾乾脆脆的說:「太好太好了。」一邊眨眨烏溜溜的大眼。

    當然有看不順眼的人嘲她濫交。

    此時此刻,二年級時的蓓雲又復活了,她仰起臉對那年輕人說:「你真有辦法,永遠找得到我。」

    「本市能有多大。」年輕人笑笑。

    「你別看它小,它大得可以讓至親經年不見面。」

    「來,我陪你散步,順帶聽你的牢騷。」他笑笑。

    蓓雲覺得坦白的時候到了,因而誠懇說:「我怕浪費你的時間,我只是一個白領女,收入有限,身無長物,你會失望。」

    那年輕人沉默,他有點窘,半晌,才輕輕說:「我可沒向你按時收費。」

    蓓雲有點歉意,「我常聽人說:世上沒有免費午餐。」

    「當你陪我好了,我亦需要散步。」

    「你無須選我做伴。」

    「為什麼,你不認為你善解人意,通情達理嗎?」

    「我上司曾經那樣稱讚過我。」蓓雲笑了。

    年輕人把她的手臂繞過他的臂彎里。

    他們踽踽地向海旁長堤走去,蓓雲道過開場白之後,言語就流利起來,時間過得真快,毛毛雨一停,蓓雲知道起碼兩小時已經過去。

    她欠他,起碼有心理醫生的收費那麼多。

    她問他:「我可以向你要通訊地址嗎?」她想寄上支票。

    他莞爾,「你還打算寫信給我?」

    「至少可以寄張問候卡片。」

    「有我們這種人的地址是不名譽的。」他揶揄道。

    蓓雲打趣他,「既然到了這種田地,也顧不得那麼多。」

    「真的,」他遺憾,「每到一處,都會遇見你,已經太遲。」

    話當然可以這樣說,但蓓雲佯裝吃驚,「什麼,不是你故意盯牢我?」

    那年輕人真正知情識趣,也裝出詫異的樣子來,「我還以為你在我時常出沒的地方來碰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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