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頁
2023-09-21 16:50:04 作者: 亦舒
「媽媽,你沒有回答我的問題,爸爸見時可以回來?」
蓓雲脫口說:「這原是他的家,他要回來,即可回來。」
門鈴響起,自有愛瑪去開門。
機械人的感應器不一定靠得住,時常有開錯門的事件發生,蓓雲急急問:「誰?」
愛瑪答:「余小明與他父親。」
「呵,請進來。」
余小明長胖了,笑嘻嘻,衣著臉容也算整潔,見到蓓雲,親熱地迎過來拉手。
蓓雲忙道:「余先生你身子不便,就不用客氣了。」
余君已大腹便便,動作比較緩慢,「我特地來道謝。」
「生活已改善了吧?」
「好多了,順帶有好消息要告訴你,小明的母親已決定回家。」
蓓雲一聽,由衷地替他高興,「那真的太好了。」
余君略為靦腆,「家裡少了她真差天共地。」
不知怎地,在這個當兒,蓓雲忽然想起一部叫《鏡花緣》的書里記載的故事。主人翁漫遊到女兒國,那裡的男人,留著鬍鬚,但是主持家務、繡花,並且懷孩子。
蓓雲此刻的感覺突兀,她可以接受女兒國里的陌生人,但不是她丈夫周至佳,她的神情因此呆滯起來。
而余君卻以為她疲倦了,生活好轉,他比較識趣,於是說:「巫女士,我該告辭了。」
蓓雲站起來,「真高興你們一家團聚。」
「我們一家四口自會努力重組家庭,多謝你在患難之時幫助我們。」
「舉手之勞耳。」
余小明一直親密地依偎在蓓雲身邊,蓓雲隔一會兒摸摸他的額頭,他只比小雲小一點,但小雲比他成熟許多,已儼然一個小大人樣。
蓓雲忽然懷念小雲幼時天天坐在母親懷中的情形,母女兩人日日抽出一兩小時溫存,直至小雲入學,有一日說「媽媽我沒空,我要做勞作」為止,蓓雲悵惘了。
小明抬頭與阿姨說再見。
蓓雲一直把他們送到樓下。
蓓雲最後還是忍不住問:「余先生,吃了那麼多苦,你認為值得嗎?」
余君笑笑,「困難已經過去,也就不必討論值得與否,努力面對現實是正經。」
「余先生,請問你在當全職父親之前,做什麼職業?」
他又笑笑,「我是個未成名的電影導演。」
「原來是藝術家,失敬失敬。」
「見笑了。」
余氏父子倆登上車子離去。
藝術家不受世俗束縛,同周至善一家一樣,只要經濟條件允可,他們,以及他們的親友,均可接受比較奇突的生活方式。
蓓雲不敢肯定她的親友是否有同樣的寬宏大量。
她同小雲說:「你不覺得男人懷孩子怪相?」
小雲很訝異,「女人懷孩子也怪呀,皮膚那樣膨脹而居然無恙,嚇壞人。」
真的,為什麼由女人來擔此重任,反而名正言順?
蓓雲說:「請你父親有空來一趟,我有事與他商量。」
有談判,有希望,小雲立刻去聯絡父親。
片刻她叫:「媽媽,媽媽,過來。」
蓓雲只得走去,本來只想問一個問題,誰知節外生枝,通話器里傳來左碧顏的聲音,「巫女士,有什麼話,同我講也一樣。」
蓓雲不怒反笑,「那可方便了,這個月的生活費,請你儘快付一付好不好?」
左碧顏又沒轍,只得把周至佳叫來,一邊發著牢騷。
周至佳立刻說:「我馬上過來與你談。」
蓓雲聽見左碧顏在一邊說:「明明是一點感情都沒有的妻子,分居後卻忽然又情深似海,一召即至。」
蓓雲一聽,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小雲問:「媽媽笑什麼?」能笑,總還是好事幸事。
不消一刻,周至佳已經趕到,一如當初他與蓓雲約會時期打扮得那麼整齊及準時,難怪女友要生氣。
蓓雲開門見山,「我願意讓步。」
周至佳大喜,鄭重地答:「願聞其詳。」
「讓我們再合作一次,製造小生命,聽說第二代機械子宮十分先進,一切交給市立醫院,如何?」
周至佳一聽,熱情頓時冷卻,呆半晌,才說:「蓓雲,這叫作讓步?」
「這是最兩全其美的方法。」
小雲忽然插嘴:「爸爸想一嘗真正做父親的滋味。」
蓓雲轉頭責備:「大人講話小孩不要插嘴。」
周至佳說:「連孩子都明白我的意思為何你不明。」
「這已是我的極限。」
「沒有用,蓓雲,機械子宮是一格抽屜,編一個號碼,首五個月,每個月只准父母探訪一次,接著三個月每半個月看一次,醫院人員把抽屜拉開來,隔著玻璃觀察胎胚發育情況,最後一個月每星期看進展,氣氛像在先進實驗室參觀展覽,一點感情也無,直至出世,嬰兒沒有名字,只有編號,你願意你的孩子只是五三一嗎?」周至佳漲紅脖子。
隔半晌,巫蓓雲再說:「對不起,我不能再妥協。」
「你這愚蠢的女人!」
蓓雲並沒有生氣,她客觀地思考周至佳對她的批評,然後做出反應,「我的確不算聰明,但你比我更差。」
周至佳怔怔地看著他合法的妻子,他亦沒有動怒,也鄭重的想:她說得可對?
小雲過來勸父母:「這是第一輪談判,以後還可以談下去。」
愛瑪出走近,「周先生許久沒在家吃飯,我做了幾個好菜,請嘗嘗再走。」
蓓雲遷怒於愛瑪:「你那三腳貓廚藝哪裡比得上人家外頭的手段?」
愛瑪噤聲退下。
周至佳理虧,半晌不做聲,終於詞窮,無言離去。
這叫做談判?蓓雲嘆口氣,一人退一步直至達成協議叫談判,從頭到尾,周至佳一意孤行,只想叫妻子附和,蓓雲又嘆一口氣。
她披上一件外套外出。
今日黃昏,天文台循眾要求,製造三小時毛毛雨,營造氣氛,提供情侶雨中散步這個好節目。
地上有汽油虹彩,少女仿古時打扮挽著竹籃賣花,有人持傘在等異性朋友,蓓雲把絲巾解下,縛在頭上擋雨,一邊看風景。
天氣稍有寒意,蓓雲拉一拉外套襟。
「永遠一個人。」那把熟悉的聲音又來了。
蓓雲笑,她把手插在外套口袋裡,姿勢像大學二年生。
為什麼是二年生而不是一年或三年?因為初入學時多數匆匆忙忙,無暇悠閒,而三年生已經老練得飛揚跋扈,欲與教授講師試比高,二年生至可愛活潑合理。
蓓雲永遠不會忘記她的大學二年蜜月期。
那實在是她的流金歲月。
同時與多位男生約會,連早餐時分到飯堂進食都有男同學等著她,兩節課後小息,又有異性在課室外呆望。
一位男講師忍不住問她:「被追求感覺好嗎?」
少女蓓雲甚至不屑言若有憾,她乾乾脆脆的說:「太好太好了。」一邊眨眨烏溜溜的大眼。
當然有看不順眼的人嘲她濫交。
此時此刻,二年級時的蓓雲又復活了,她仰起臉對那年輕人說:「你真有辦法,永遠找得到我。」
「本市能有多大。」年輕人笑笑。
「你別看它小,它大得可以讓至親經年不見面。」
「來,我陪你散步,順帶聽你的牢騷。」他笑笑。
蓓雲覺得坦白的時候到了,因而誠懇說:「我怕浪費你的時間,我只是一個白領女,收入有限,身無長物,你會失望。」
那年輕人沉默,他有點窘,半晌,才輕輕說:「我可沒向你按時收費。」
蓓雲有點歉意,「我常聽人說:世上沒有免費午餐。」
「當你陪我好了,我亦需要散步。」
「你無須選我做伴。」
「為什麼,你不認為你善解人意,通情達理嗎?」
「我上司曾經那樣稱讚過我。」蓓雲笑了。
年輕人把她的手臂繞過他的臂彎里。
他們踽踽地向海旁長堤走去,蓓雲道過開場白之後,言語就流利起來,時間過得真快,毛毛雨一停,蓓雲知道起碼兩小時已經過去。
她欠他,起碼有心理醫生的收費那麼多。
她問他:「我可以向你要通訊地址嗎?」她想寄上支票。
他莞爾,「你還打算寫信給我?」
「至少可以寄張問候卡片。」
「有我們這種人的地址是不名譽的。」他揶揄道。
蓓雲打趣他,「既然到了這種田地,也顧不得那麼多。」
「真的,」他遺憾,「每到一處,都會遇見你,已經太遲。」
話當然可以這樣說,但蓓雲佯裝吃驚,「什麼,不是你故意盯牢我?」
那年輕人真正知情識趣,也裝出詫異的樣子來,「我還以為你在我時常出沒的地方來碰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