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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6:50:04 作者: 亦舒
    自遠處看去比較客觀,小雲高度已到父親耳際,儼然有少女狀,蓓雲茫然,好像只是一兩年前的事罷了,她自醫院帶返嬰兒,決意與至佳親手帶她,結果三日三夜不眠不休,弄得焦頭爛額,父母嬰三人終於累得齊齊失聲痛哭……

    晃眼這麼些年,倘若今年再炮製一名小生命,他會同小雲一樣,照中國人的曆法,肖馬。

    蓓雲呆呆地看著他們父女。

    小雲搖著手叫母親過去,蓓雲不肯走近,退在一角,周至佳只得放回小雲。

    小雲告訴母親:『爸爸約我明天下午見面有話同我說,是要緊的事嗎?」

    蓓雲點頭,「是十分重要的事。」

    小雲說:「胡阿姨祝福你。」

    蓓雲本想得到比一聲祝福更實際的慰藉,但做人不宜太貪,只得默默接受口頭祝福。

    第二天,周至佳親自來把小雲接出去詳談。

    蓓雲忽然得到半天假期,漫無目的地逛商場,她是那種罕見的,沒有購買慾的女人,她承認,世上美麗的東西太多,能夠擁有它們,也的確可以增加若干樂趣,但她的理智卻不允許她掏腰包,並且,也沒有那麼多時間精力去照顧滿屋身外物。

    況且,她此刻何來閒情逸緻,售貨員百般招惹,她只是不理。

    走到香水櫃檯前,蓓雲駐足,這一項消費品對激進現代婦女來說是不可饒恕的罪惡之一,曾多次設法杯葛,希望禁售,蓓雲放棄用它倒不是前衛,而是在養下小雲之後,生怕嬰兒對香味敏感,因而停用。

    久違了。

    蓓雲寂寥地抬頭,那個無處不在的年輕人呢,怎麼今日下午不見他蹤影,他若肯出現,能與他說幾句話不失是種樂趣。

    正在張望、不提防身後有人說:「香水是至墮落、腐敗、過時的女性用品。」

    嚇了蓓雲一跳,說話的人在這當兒轉過身子來,蓓雲看到一張雪白的面孔。

    是她了。

    很少有人擁有這樣細膩白皙的皮膚,真正得天獨厚,因此襯得她眉眼特別烏亮,嘴唇紅潤,秀髮如雲。

    她充滿自信地笑笑,「我叫左碧顏,可以與你談談嗎?」

    考試的時間到了,蓓雲淡然答:「我與你無話可說。」

    左碧顏揚起一條眉毛,「是關於周至佳的事。」

    蓓雲立刻說:「周至佳的事同周至佳談得了,我叫巫蓓雲,與我談周至佳,於事無補。」

    年輕左碧顏退後一步,吃驚地說:「我要跟周至佳結婚。」

    蓓雲看住她,「那又何必與我商量,我可不能娶你。」

    左碧顏瞪著巫蓓雲,呵這個女人不平凡。

    蓓雲正欲奪路而走,左碧顏跨出一步阻止她,一邊說:「我支持周至佳要一個孩子。」

    蓓雲不得不說:「他一定很高興。」

    左碧顏到這個時候不得不服輸,她也不是沒有風度的一個女子,退開一步,讓巫蓓雲過去。

    蓓雲擦身而過,本來要迅速離開是非之地,終於忍不住再看左碧顏一眼,仍然認為有那樣好的皮膚真是難能可貴。

    蓓雲不知道左碧顏心中十分慚愧,深悔不應把她視為一個過時的女人。

    巫蓓雲冷靜、客觀,一定非常能幹,也比想像中年輕,涵養工夫之佳,已臻化境。

    很難匹敵,左碧顏承認該次行動不幸辱命。

    她所不知的是,巫蓓雲才走到角落,已經垮下來,渾身冒著冷汗,臉色驟變,背脊也佝僂,雙手撐著牆壁,才支持得住不倒下來。

    喘息半晌,才抬起頭來。

    毫無疑問,世風日下,從前,巧取豪奪者尚有羞恥之心,今日,偷了人的東西,還要罵人。

    回過氣來,蓓雲看到角落有一具公眾電話,她蒼白地走過去,掏出角子,撥一

    0三三號。

    電話只響了兩聲,便有人來接,她認得那把永遠溫柔的聲音:「好嗎,多謝來電,我此刻不在家,但會立即在最適當的時間復你,請留下通訊號碼。」原來是錄音,蓓雲沒有說話,頹然掛上電話。

    可想而知,也許年輕人對每個人都說同樣的一番話。

    蓓雲離開那座豪華商場的時候覺得已經老了十年,走過鏡子的時候,她沒有把自己認出來。第四章  小雲比她早回家。

    她一見母親便迎出來,「媽媽,爸爸把一切都同我說清楚了。」

    小雲反應奇突,她臉上顯示興奮神色,巫蓓雲一時無法測度周至佳對女兒說過些什麼。

    「爸爸說我們家可能會多添一名成員,」小雲十分高興,「他是我弟弟。」

    蓓雲冷淡的說:「他有沒有說將由誰來孕育他?」

    「有,爸爸打算自己來,他會向大學告兩學年假。」

    蓓雲意外地一怔,沒想到周至佳對女兒這麼坦白。

    「媽媽,你不覺得這是個好主意?」

    蓓雲板著面孔,「你忘記余小明個案了。」

    「那不同,」小雲十分樂觀,「余小明的父親是一個很壞的例子,我爸爸的能力比那個人高許多。」

    「我不贊成。」

    沒想到小雲頭頭是道的勸起母親來,「媽媽,你已經有我,但是爸爸卻沒有屬於他的孩子,也許他也應該有一次機會。」

    「男人在家生孩子,多窩囊。」

    「他不怕尷尬,有什麼關係?」小雲大惑不解。

    小女孩還不知面子為何物。

    蓓雲說:「況且,我已不能愛第二個孩子,我全副精神已放在你身上。」

    小雲看著母親,勉強笑道:「媽媽每次這樣說,我都覺得有沉重壓力。」

    「什麼?」蓓雲幾乎沒跳起來。

    「我怕你對我的期望過高,我做不到你預期中那麼好,使你失望。」小雲的聲音低下去。

    蓓雲十分震驚,「我可從來沒有遇過你上進。」

    小雲衝口而出:「可是自你眼神表情中我看得出你付出多,期望亦高。」

    我的眼神,蓓雲伸手去摸自己的眼睛,真有這種事,她無意中已經給女兒無限壓力?她還一直以為做她的孩子最最自由逍遙,因為她這個母親至通情達理,沒想到小雲另有感受。

    小雲看見母親臉色驟變,連忙救亡,「你仍是天底下最好的媽媽。」

    「別給我同情分。」蓓雲勉強地笑。

    「媽媽,我肯定你會愛弟弟。」小雲與她父親站同一陣線,「爸爸希望得到你支持。」

    蓓雲苦笑,「再來一次?我是那種至講親力親為的人,三更半夜起床數次餵奶到天明,我不信任機械人,太辛苦了。」

    「噓,媽媽,當心愛瑪聽見。」

    愛瑪早已聽見,嘟嘟嘟走過來,「我承認機械助理良莠不齊。」

    蓓雲苦笑:「有些太太最倚賴機械人,又有些把孩子交給政府育嬰機關,我卻不捨得,當年請了長假照顧小雲,不但筋疲力盡,經濟上損失也實在不菲,至今猶有餘怖,不能再來一次。」

    愛瑪點點頭,「這是你的心理障礙,你不該將不能承受的壓力加諸己身,一個人應當量力而為。」

    小雲訝異,「愛瑪,你多麼智慧。」

    愛瑪又嘟嘟娜退下,它比許多真人更知情識趣。

    蓓雲對女兒說:「我不是抱怨,對你,再苦也是責任,我只是不願來第二次。」

    小雲看著母親一會兒說:「只是責任,不是樂趣?」

    蓓雲拍拍女兒肩膀,「將來你也會有孩子,箇中滋味,自然有所了解。」

    小雲笑答:「胡小萱說她才不會要孩子。」

    這麼早已經談到成年後的大事了,後生可畏。

    「你呢?」蓓雲十分關心女兒前途問題,趁機發問。

    「我很喜歡小孩,但是,我同小萱說,這件事要稍後再談,而且,媽媽,我想我不會像你那樣親手帶,太耗精神了,不如與先進設備分擔任務。」小雲把事情分析得頭頭是道。

    蓓雲莞爾,理論同實踐一向有個很大的距離,只是她不想過早掃小雲的興,這個問題直押後再討論。

    「爸爸問,他幾時可以回來?」

    呵,現實問題永遠逼人。

    「爸爸說,你是愛他的。」

    電話鈴響了,蓓雲中止與女兒對話,撳下按鈕,只聽得那邊說:「一0三三號復電。」

    蓓雲呆住了,做不得聲,他不可能知道她找過他!

    「你找我,定有急事。」

    他又從何處獲得她的通訊號碼?

    「要不要出來談談?」

    蓓雲清清喉嚨,「現在,現在我走不開。」

    「關住自己,沒有好處。」他輕輕的說。

    剛在這個時候,小雲過來問:「媽媽,是胡小萱找我嗎?」她冒失地取過話筒。

    蓓雲抬起頭來。

    小雲說:「咦,沒有聲音,一定打錯了。」

    或許,只有她才聽到他的聲音。

    蓓雲發呆,她始終懷疑年輕人並非真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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