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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6:50:04 作者: 亦舒
    蓓雲喃喃說:「聽說第八號珊瑚礁的水質控制得更好。」

    老胡神秘兮兮的說:「小姐,你沒聽說過有些不正經的做生意的男人在第八號出沒?」

    蓓雲一怔,「呵,那更加要去見識見識了。」

    老胡咕咕笑,」帶著兩個女兒?」

    周至佳一直沒回家。

    由至善替他取了衣物過去換。

    蓓雲仍然關心,「你那邊往得下?他不嫌遠,不怕孩子們吵?」

    至善笑答:「所以我勸他早日歸家,減輕我們負擔。」

    蓓雲說:「告訴他,在家千日好。」

    至善問:「你們母女幾時回來?」

    「同往年一般,兩個星期。」

    「是第七號珊瑚礁吧。」

    「明年希望你們同孩子也參加。」

    「六個人齊齊出發是什麼價錢,」至善笑,「後園曬曬太陽算數。」

    「快樂是一種心態,不在乎物質多寡,至善,我最佩服你。」

    「我?做一個最最無用的人,當然最最輕鬆。」

    出發前一日,周至佳撥電話祝她們母女倆旅途愉快。

    小雲與父親依依不捨說了很久,她一向是個熱情的孩子。

    蓓雲邊收拾行李邊問她:「余小明情況有無改良?」

    「好多了,功課亦趕得及交,他父親身體也較前些時候進步。」

    「他母親呢?」

    「余小明恐怕已經永久失去他母親。」小雲十分遺憾。

    「不要太過悲觀。」

    「是他父親剛愎自用客慘了他,他一心以為可以獨力撫養余小明,可是你看……小明的母親可能未知小明的慘況。」

    「開頭當然手忙腳亂,日後大家會習慣的,你不知道我們剛添了你的狼狽狀,簡直惶惶然不可終日,被一個體重三公斤的小東西支配得團團轉痛不欲生。」

    小雲忽然說:「媽媽你對每個人都那麼諒解。」

    蓓雲靜默一會兒,「你指我對你父親的態度欠佳?」

    小雲默認。

    「將來你會明白,小雲,那是因為對一個人付出過多,對他的要求也相應提高,因此不能原諒他,一如原諒無關痛癢的人。」

    小雲躊躇,「可是你永遠容忍我。」

    蓓雲瞪眼,「誰說的?你試試挑戰,叫你看到我的厲害。」

    小雲吐吐舌頭。

    胡乃萱的電話打斷母女對話:「蓓雲,計劃有變,不過決定在你,一切以你的意見為重,旅行團把我們的記錄弄錯了,第七號名額已滿,要一個月之後才能出發,第八號尚有餘位,你說如何?」

    「我反正想去第八號增廣見聞。」蓓雲一向在小事上隨和。

    「好極了,索性改往第八號。」胡乃萱歡呼。

    蓓雲欲急急拋下世俗煩惱,去逃避現實,透口氣,即使是極短極短時間,也聊勝於無。

    一登上飛機,她知道目的已經達到。

    小雲與小萱可以說已全部不需大人照顧,她倆聊得頭頭是道,話題無窮。

    老胡滿意地說:「終於甩了這塊貼身膏藥,又懷念彼時女兒纏我的溫情。」

    「終有一日子女會離父母而去,過獨立成長生活。」

    「早知遲些才生他們。」

    「你願意再來一次嗎?」

    「你呢?當年一定有留下若干顆卵子吧,有備無患。」

    「我的在市立醫院冷藏庫。」

    「趁早決定,最佳有效期只得十五年。」

    「從頭開始?唉。」

    「看樣子你也捨不得交給醫院全權代育,同我一般迂腐。」

    「他們那套育嬰法……電腦室內一個機械人照顧十來個嬰兒,只怕有疏忽。」

    「照統計要比人力育嬰更安全可靠,只是欠少溫情。」

    「我情願用人手。」

    蓓雲笑了,「你抽調得出人手嗎?」

    「除非雙腳可以當手用。」老胡苦笑又苦笑。

    「小小的男孩子,穿著球鞋,頑皮得不得了,犯了錯誤可以打他手心,任他痛哭,不予理會,因是兒子,自幼要訓練他,多好玩。」

    胡乃萱吃一驚,「蓓雲,你不是當真的吧。」

    「我不行了,我已做過手術,我只能有小雲這個女兒。」

    「不是沒有辦法的。」

    「算了,老胡,你看窗外這片碧藍的海,活著真還是好的。」

    胡乃萱要到這一刻才發覺老友有難言之隱,心事一籮筐一籮筐,不過她如決定不說,她也決計不問,這是現代人交朋友首要守則。第三章  飛機航行速度已與從前不同,橫跨太平洋已是六十分鐘以內的事,許多心急的旅客還是嫌煩,情願乘坐小型火箭,失事率較高亦在所不計。

    第八號珊瑚島是聯合國旅遊部門精心設計的最新渡假勝地,空氣海水溫度全部調節得勝過天然,又悉心從頭培養上一世紀受污染摧毀的珊瑚礁及各種熱帶魚只,在孩童眼中,一切景象巧奪天工,小雲與小萱以為世界根本原應如此。

    抵達目的地,兩個小女孩賓至如歸,立刻參與活動,兩位母親亦換上七彩繽紛的便服,到海灘散步。

    胡乃萱問巫蓓云:「累不累?」

    蓓雲搖搖頭。

    「你看見這海沒有?」老胡說,「永遠明媚平靜可愛,我在幼時聽祖母說,祖母又聽她祖母說,海原先並非這個馴服模樣,海原先最不羈、野性、兇悍,動輒吞噬一切。」

    蓓雲微笑,「何用聽祖母太婆的傳說,四分三世紀前,海洋還是最最神秘的莫測之地。」

    「同人心不能比吧,人心好比海底針。」

    「這是哲學家才能解答的問題,加諸我身,殊不公平。」

    蓓雲取起冰凍含酒精飲料,吸一大口,躺在太陽傘下,舒一口氣,太陽光經過過濾,已隔除若干有害光線,盡曬無妨。

    此時有人輕輕過來坐在她們身邊的空椅子上。

    蓓雲還以為小雲玩倦了回來,懶洋洋問:「節目精彩嗎?」

    誰知一個男人的聲音低低回答:「悶死人。」

    蓓雲尷尬地睜開雙眼,看到身旁一個英俊的年輕人百般無聊地看著天空,由衷地覺得無聊苦悶。

    他接著說:「到這種地方來,千萬不要在同一天游泳及日光浴,否則第二天不知道做什麼好。」

    蓓雲忍不住嗤一聲笑出來。

    她忽然想起若干閒著沒事做的闊太太小姐,到美容院消磨時間,洗頭同修指甲永不同步進行,怕一起做完了就得走。

    再一看,老胡不知在什麼時候已經暫時離開,年輕人便是坐在她原先的位子上。

    蓓雲不由得搭訕:「那幹嗎選這個地方度假?」

    年輕人伸個懶腰,「環遊世界已七十七次,處處一般風光,已經興致索然。」

    蓓雲暗暗嘆口氣,人是多麼容易被寵壞,不禁多看他一眼,這比較仔細的端詳使蓓雲發覺年輕人不如第一眼來得年輕,約二十八九歲了,鬢腳還有一兩條早生的華發,使他外型與眾不同。

    那年輕人見蓓雲在糙帽下凝神打量他,忍不住笑一笑。

    蓓雲到底是個正經人,連忙收斂目光,漲紅一張臉,藉故把糙帽遮住面孔。

    她想起老胡說過的,那種專門兜搭成熟女性的俊男來。

    蓓雲躺在藤椅上更加動都不敢動,僵了似,覺得受罪。

    半晌,她剛想把枕在腦後的一隻手抽出來,忽然聽見胡乃萱的聲音:「我訂了票子去看舞蹈表演。」

    她回來了。

    蓓雲連忙睜大眼睛。

    「你溜到什麼地方去逛?」蓓雲渾身上下又可以再度活動。

    「到處走走,看看有無艷遇。」

    蓓雲耳朵燒起來,似做了一件虧心事。

    那個年輕人不知在什麼時候已經離去,走得同他來時一樣突然。

    當下蓓雲閒閒問:「遇不遇得到?」

    「我們是卡窿牌,要不再老些闊些,要不年輕貌美,機會都會好得多。」老胡是笑著來說出這番話,因為心不在此,所以不算怨言。

    「來,回去看看我們的旅舍房間。」

    這一開溜就到了黃昏。

    蓓雲忍不住問老胡:「你會不會牽記你的男人?」

    老胡詫異,巫蓓雲這次表現突奇,老夫老妻,以往度假,她才不會掛住周至佳,胡乃萱勸道:「放心,他們自然會找節目。」

    「以後不如拉他們一起來。」

    「你忘記開頭一兩年我們也曾努力過?兩位先生整個假期板著臉像誰欠他倆三百兩似的,我們得不償失。」

    蓓雲怔怔地,她怕至佳寂寞。

    家內電話沒人接,想必還在至善處。

    蓓雲有坐立不安之感。

    「來,換件衣服,去看跳舞表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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