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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6:50:04 作者: 亦舒
    余君點點頭,情緒略為穩定。

    「不要折磨自己,你要堅持到底,」蓓云為他打氣,「切勿氣餒。」

    余君露出感激的目光來。

    「我想把小明接返舍下休息一會兒,隨即送返,你有什麼需要?」

    余君只吐出三個字:「謝謝你。」

    蓓雲打量一下那凌亂的蝸居,不由得暗暗嘆口氣,本來還想替小明找替換衣服,根本無從入手,只得告辭。

    母女倆把小明帶返家中,先命愛瑪好好替他洗刷一番,更換洗淨烘乾好衣物,讓他在客房靜靜睡一覺。

    愛瑪同小雲說:「那男孩似一隻小小流浪狗,可憐。」

    小雲當他如小玩意,「衣服破破爛爛,全不合身,媽媽,准我替他買幾套新衣。」

    蓓雲一說好,她就雀躍。

    剛要出門,遇見歸家的周至佳,問清因由,至佳訕訕地道:「對陌生人,為什麼就這樣明理呢?」

    蓓雲一怔。

    說得對。

    與那余氏父子只不過數面之緣,她就出錢出力,助人為快樂之本嘛,舉手之勞耳,何樂而不為,對周至佳,又是另外一回事,她不能接受他墮落。

    蓓雲吩咐愛瑪:「做一鍋肉湯,兩隻好菜,呆會兒讓我送到余家去。」

    對周至佳,仍然冷淡得不得了。

    周至佳自言自語:「梁醫生說我身體好得很。」

    蓓雲當然知道這位梁醫生是城內最著名產科醫生,跑去看他,只有一個目的,想添孩子。

    蓓雲不由自主地皺眉頭,這件事理應交由女人辦,既具千萬年經驗,做得好做得快不在話下,慡磊麻辣,又配備天然器官,不必橫七豎八的折騰,她真不知道現代男性搞什麼鬼。

    周至佳見她不出聲,便問:「你還沒有回心轉意?」

    蓓雲只哼了一聲。

    至佳說:「你的態度,令我想起吾家曾祖母的遭遇。」

    「呵,我迂腐得似你太婆了。」蓓雲點點頭。

    「你別多心,曾祖母的故事,全然不同,她是第一代出來做事的女性,夫家與娘家均十分反對她拋頭露面,千辛萬苦,都是自討苦吃,但是她咬緊牙關,終於完成大業,她是當年成功大學的教授,同時期並且撫育了二子一女。」

    結婚十多年,蓓雲當然對周家這位偉大女性略有所聞。

    至佳說:「今日我飽受歧視,恐怕要運用到曾祖母堅毅的遺傳因子來克服困難。」

    蓓雲見至佳如此樂觀,百折不撓,忍無可忍,「女性在上世紀爭取經濟獨立,是一項非常偉大及壯烈的運動,犧牲者無數,失敗者堆積如山,方達到今日成績,與你的胡鬧,不可同日而言,周至佳先生,請你把兩者分清楚!」

    周至佳抬起一道眉毛,「胡鬧?這兩個字真熟悉,異己者通通胡鬧不堪,可是這樣?」

    蓓雲喝道:「你不可理喻。」

    周至佳見軟硬兼施,成果仍然好比愚公移山,不禁也氣道:「我的靈魂與身體仍屬自由,我愛怎麼做就怎麼做,我根本無須徵詢你的意見,亦不必坐在這裡任你侮辱。」

    蓓雲臉色發白,剛想有所表示,只見余小明睡夢中被吵鬧聲喚醒,摸索著出來,糊裡糊塗,惺松間以為是他父母吵架,忙說:「爸爸媽媽,不要罵,不要罵。」他又哭了。

    蓓雲所有怒火剎那間熄滅,被羞愧代替。

    「小明,到這裡來。」她叫孩子坐她身邊。

    而周至佳則說:「這個家,沒法子呆下去了。」

    他取過外套,便往外走。

    奇怪,自古至今,怨偶處理不可收拾的場面,通常採用這個方法:離家出走,眼不見為淨,理由換了千百個,但方式照舊。

    蓓雲慨嘆人情世故一成不變,所不同的是,她獨立自主,正如周至佳說,夫婦倆靈魂與身體均屬自由,誰也不必倚靠誰,糾纏著誰,各人可照個人選擇行事。

    小雲替同學買了新衣回來,詫異問:「爸爸呢?」

    蓓雲輕描淡寫,「出去了。」

    小雲沉默。

    母女倆把食物與衣物送到余家,將小明交返他父親,又再三叮囑一番,才告辭出來。

    蓓雲把手放在女兒肩上,「我們在外頭吃頓飯慶祝一下如何?」

    小雲忽然變得大人一樣,用明澄碧清的雙目看著母親好一會兒:「慶祝什麼,爸爸離家出走?」

    蓓雲怔住。

    小雲在等待答案。

    「你父親與我在某件事上有意見分歧。」蓓雲只能這樣說。

    「不能達成協議嗎?」

    「因牽涉到價值觀念這個大前提,無法協調。」

    「為我,也不能略做犧牲?」

    「大家都不快活的事才叫犧牲,既然無人得益,無謂白白損失!」

    小雲到底還是孩子,而蓓雲說得又實在有理,小雲一時不知如何向母親爭取,母女沉默下來。

    「小雲,這是我與你父親之間的事,你的權益不受損害,你可以放心。」

    「但是,」小雲淚盈於睫,「你看余小明多悽慘。」

    「啊他是一個很壞的例子,你的父母處事能力大大不同。」

    小雲垂頭喪氣,「他會搬出去住?」

    「事情如繼續惡化,我們最終恐怕要分居。」

    小雲悲哀地說:「我們班裡只剩胡小萱和我有完整家庭,爸爸如果搬出去——」

    蓓雲覺得這個時候最需要給小雲灌輸正確思想,於是馬上打斷她接上去:「爸爸如果搬出去,也並非世界末日,這是你父母的一項私人決定,你無須宣揚給同學知道。」

    小雲看著母親,「我們搬大屋買新車的時候,你也叫我不要聲張。」

    「根本是同樣原則,是我們周巫兩人的事,與人無尤。」

    小雲不語。

    同學們遲早還是會知道的,不是守不住秘密,而是當事人根本不覺得是個秘密。

    女孩子們在父母分居後循例跟著母親生活,男孩子則追隨父親,基於這個原因,極少女性選擇生男孩子,怕婚姻出毛病後連帶失去孩子。

    政府早已經注意到這一點,並且關懷到將來男女人口會得不平均發展。

    男同學在說起家庭破裂時語氣反而每多惆悵,像張小彪,他不只同小雲講過一次:「真懷念母親,她當家的時候我永遠有熱湯喝,天天還有乾淨的替換衣裳。」

    比較起來,女孩子仿佛稍嫌涼薄,她們不常常提到離去的父親,即使說及,也學著大人的口角,淡淡地說:「他們在家的時候,也同不在家差不多。」可見成年男性仍然不大參予家務事。

    小雲與父親的感情特別好,周至佳曾為她們母嬰告了半年假,在家照顧大小事宜,直到大學人事部發出警告信,他才依依不捨地返回公司,也許遠在那個時候,已經有跡象顯示,周至佳酷愛家庭生活。

    小雲不捨得父親,一歪頭,滴了豆大的眼淚來。

    蓓雲暗暗嘆口氣。

    女兒扯著母親衣袂,「為著我,媽媽,為著我,再試試與爸爸談一談。」

    蓓雲沒有法子,只得說:「好的,為著你。」

    那晚深夜,至善通知蓓云:「至佳在我這裡。」

    蓓雲諷刺地說:「多熱鬧,兄妹倆多談談。」

    至善一句多餘的話都不敢說,只怕得罪蓓雲,立刻掛斷電話。

    他再不回來,有沒有他已毫無分別,最笨的人才動輒離家出去。

    第二天,胡乃萱與她打一個照臉,「你瘦了。」

    蓓雲打一個突,這麼快見功?連忙摸一摸臉頰,接著岔開話題:「今年到何處渡假,還是老規矩?」

    「當然,」胡乃萱慡快的答,「我們兩對母女,往世外桃源南太平洋第七號珊瑚島去痛痛快快輕鬆兩個禮拜。」

    蓓雲乾笑數聲,「你的良人王日和從沒提過抗議?」

    「他也落得鬆口氣,一年三百六十五日對著咱們母女,你以為日子易過?」胡乃萱頗有自知之明,「他也要放假,回美洲與父母團聚。」

    蓓雲不語。

    「喂,不是中途交卦吧,旅行社那邊去年已經訂下行程。」

    「不是不是,當然不是。」

    「你看你的臉色,是該放假了,去好好曬曬太陽,躺在棕櫚樹下喝椰子釀的酒,與女兒調笑,對了,老闆批准假期沒有?」

    「批了。」

    胡乃萱惆悵地說:「可見我同你還不夠重要,老闆已經有兩年不批雷蒙陳放大假了,我就不信沒有他不行,那阿陳立即言若有憾地四處訴苦,天天裝出忙得欲仙欲死的狗樣來,叫人吃不消。」

    蓓雲仍在發呆。

    在這個時刻帶著小雲離家,家就真空了,家就不似一個家,可是往好處想,抽離,走遠些,冷靜一下,也未嘗不是好事。

    蓓雲決定順其自然,「好,我們依原計劃出發。」

    胡乃萱哪裡知道周至佳與巫蓓雲的事,笑道:「實不相瞞,我的夢魂早已飛到七號珊瑚島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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