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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6:50:04 作者: 亦舒
蓓雲笑著斥責:「胡說八道,這是小人,不是小狗小貓。」
尹建章忽然在一旁說:「從來沒有人問男人喜歡多少個孩子。」
蓓雲抬起頭來,「好妹夫,你已經有四名後裔,人口爆炸,尹家有責。」
「我是幸運的例外,一般來說,鮮有人問男人可厭憎工作,可希祈在家與孩子做伴。」
聽到這裡,蓓雲知道建章有意為周至佳說項。
蓓雲不做聲,只是逗嬰兒笑。
尹建章說下去:「可憐的男人,一生下來,便註定要在工作崗位上奮鬥,開乏味的會議,寫無聊的報告,略做少些,便被視為沒出息,其實我們之間,有不少人情願在家享受天倫之樂,教子女做功課,玩遊戲。」
蓓雲冷冷說:「你們終於熬出頭了,社會已批准你們做出選擇。」
「但是傳統上人情上,我們這一撮人卻未被接受。」
「建章,你才不在乎人家怎麼說。」
「因為至善支持我呀。」他握著妻子的手。
至善綻開笑容。
蓓雲亦忍不住為他們高興,管世俗眼光如何,至要緊是他們相愛相敬。
這時候,兩個大些的男孩子睡醒了午覺,自行走出來,尹建章一手抱住一個,餵他們吃水果。
奇怪,他做起這等事來落落大方,自然親切可愛絲毫不見猥瑣,由此可知,一切發自內心,容易為人接受。
至善說:「伴侶精神支持極之重要,我不贊成單親家庭,大吃苦了。」
機械人過來,把兩個男孩子帶去洗澡。
至善說:「給至佳一次機會。」
蓓雲意欲乾笑數聲,嘴唇只是僵呆,不能牽動。
幸虧小雲走開了,沒聽到姑姑這句話。
「下次再談吧。」蓓雲終於說。
至善知道一時勉強不來,便顧左右而言他:「你看我們家居生活如何?」
「你們是雙親計劃少數成功者。」
「你倆也是有同等樣的感情與經濟基礎。」
蓓雲不語。
建章探頭出來,「飯餐準備好了。」
他們坐在後園的長台上吃飯。
食物簡單,營養豐富,大小孩子坐高凳上,咭咭呱呱自己動手,糊得一天一地,惹得蓓雲母女笑不可抑,吃頓飯那麼簡單的事都變成一則健胃樂牌的節目。
尹家想必永遠沒有片刻靜寂。
小雲說:「真羨慕,我們家十分冷清。」看母親一眼。
蓓雲答:「所以你才可以專心做功課呀。」
小雲又問:「媽媽為什麼不養多幾個孩子?」
「媽媽要工作賺錢。」
「姑姑姑丈不用嗎?」
蓓雲不打算隱瞞,「姑丈家中有遺產給他,各人環境不一樣。」
一頓飯吃了好些時候,蓓雲看看鐘,提出告辭。
「下個月再來。」建章與至善叮囑道。
小雲忙答:「媽媽沒有空,我自己也會來。」
在車中,蓓雲問女兒,「那麼喜歡幼嬰,你情願媽媽在家養寶寶嗎?」
小雲雖小,腦筋卻不糊塗,一聽到這樣正經的問題,立刻思考起來,半晌才笑道:「媽媽,我一向很為你工作成就驕傲。」一派外交口吻。
蓓雲滿意地笑,別說孩子們天真,小雲到今日已很清楚是母親那份收入令得她生活豐裕,她才不要媽媽在家不事生產,努力做不牟利生產。
只聽小雲又說:「媽媽,倘若你休假一年兩年,工作會受到影響嗎?」
蓓雲苦笑,「一兩個月可能沒問題,不過還是別嘗試的好,一兩個星期的假期最最不傷脾胃。」
小雲不語。
「你對目前的生活可滿意?」
小雲點點頭。
「你覺得爸媽可愛你?」
小雲感激地握住母親的手。
蓓雲乘機收買人心:「你可是由媽媽親手帶大的呢,絲毫沒假手機械人,所以你一歲即能說話,口音不像其他孩子那樣死板板帶電腦腔調。」
小雲大表興趣:「爸爸負責什麼?」
蓓雲回憶起來,一顆心溫柔地牽動,「他?他可是勤快呢,什麼都動手,毫無怨言,熬夜熬得雙目紅腫。」
小雲萬分感動,「你呢,媽媽?」
「我躺在床上休息呀,情緒低落,天天哭泣,後悔沒將你交給人造子宮孕育,偏偏要親自懷胎,吃足苦頭。」
小雲惻然,「媽媽你真偉大。」
蓓雲說:「專家做過統計,人造子宮出生的孩產長大後與父母感情稍差,溝通亦有困難。」
「難怪已經差不多淘汰了這件事。」
「並不,在較低下層社會尚受歡迎,畢竟抽一兩年時間出來懷孕生子是奢侈之舉。」
「姑姑與姑丈一生就是四個!」
「確是很罕見的例子。」蓓雲笑。
蓓雲從來沒後悔過生小雲,這孩子給她無數歡笑,真正堪稱她眼中的蘋果,生命中的陽光。
「媽媽,生我值得嗎?」
「你是我最大最佳的投資。」
周至佳一早已經到了家,正在與機械人愛瑪合作,做巧克力蛋糕。
看到妻子,他淡淡說:「至善說你們在她家還得挺高興。」
蓓雲仍然覺得無話可說,只得坐下來幫忙打奶油。
小雲在一旁嚷:「媽,我們的家庭多幸福。」
蓓雲簡真不敢抬起頭來,怕一眨眼幸福便要溜走,結果,落下來的是豆大的眼淚。
第二天,在辦公室正忙,秘書把一通電話接進來,「巫小姐,是洲立國際學校校務主任打來的,那是令千金就讀的學校,不是嗎?」
蓓雲心跳迅速加劇,「讓我來說。」
「巫女士,我是區老師,請問你可方便到校務處一趟?」
「我馬上來,是巫小雲有事?「
「不,與巫小雲無關,我們另有事相煩。」
蓓雲放下心頭大石,想必是遊藝會捐款之類的事吧。
為示尊重,蓓雲仍然放下手頭工夫趕往學校。
區老師迎出來,感激地說:「麻煩你了巫女士。」
老師身後站著一個瘦小男孩子,「噫,」蓓雲訝異,「你是余小明。」這孩子今日情況更加可憐,不但衣服鞋襪髒兮兮,他額角不知碰到什麼硬物,腫起一大塊。
「發生什麼事?」蓓雲蹲下來看著余小明,「告訴阿姨。」
「巫女士,我們懷疑有人虐兒,打算採取行動,聽余小明說他認識你,故盼你前來做個人證,巫女士,這並非多管閒事。」
「當然,」蓓雲嘆口氣,「但是區老師,我恐怕這件事裡頭別有內情,我們且聽小明解釋。」
余小明哭了,「爸爸並無虐待我,爸爸生病,沒空理我。」
區老師為難,「小明一直這麼說,此事有兩個可能,一:小明說的是實話,二:小明受人恐嚇,沒敢把實情托出,不管是哪一樣,小明不能沒人照顧,情況如不獲改善,校方非把他交社會福利署不可。」
「區老師,孩子看樣子餓了,讓我帶他到飯堂進食。」
年輕的區老師至此時才發現這一點,「我喚人送食物來。」
「據我了解,余小明之母親已經離開家庭,他父親獨力支撐經濟家務,力不從心,況且,」蓓雲覺得難以啟齒,「他又正待產,困難重重。」
區老師呆住,「待產?」
蓓雲點點頭。
區老師痛心疾首,衝口而出:「太不自量力了!」
蓓雲看著狼吞虎咽吃三文治的小明,「也許我們只要幫他們一點點忙,他們父子就可渡過難關。」
「願聞其詳。」
「我願意資助一名家務助理,每天上門去余宅做洗熨及煮飯。」
「租用機械人可不便宜。」
「沒問題,不過是暫時性幫忙。」
「福利署——」
「區老師,官方一出馬託管,他們父子勢要骨肉分離,我看不大好。」
區老師有點為難。
「給余氏父子一個星期,如無進步,再做商議。」
區老師看著巫蓓雲這個熱心人,半晌只得屈服,「這也是我請你來商量的原因。」
她倆熱烈握手。
余小明在歸家途中躺在車后座睡熟了。
小雲不住地說真可憐。
蓓雲上前按鈴,半晌,臉色蒼白的余君才來應門。
這次,蓓雲細細打量他,看真了,余君長相端正,年紀不過三十,只不過貧病失意,一副窘相,驟眼看才覺得他蓬頭垢面,十分落魄。
蓓雲溫婉地道出來意。
余君這次反應不再倔強,他忽然掩面哭泣。
蓓雲低聲說:「幫手明天即可上工,公共援助金三天內一定發放,這裡一小筆現金,可做救急,請勿推辭,每個人都有向親友求助的時刻,並非恥辱,渡過難關,即可站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