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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6:49:57 作者: 亦舒
    曉敏害怕,唉,她後海得幾乎要哭出來,適才那一點點匹夫之勇不知幾時漏得精光,雙腿簌簌發抖。

    那兩人在地庫幽暗的燈光下看清楚她,訝異之情,洋溢臉上,然後不加思索,鬆開顧曉敏,迅速退下,十數秒鐘內消失無蹤。

    曉敏伏在車頂上喘氣。

    永遠不再!沒有可能再捱義氣,嚇都嚇死.\n不要說是坦克車,一輛貨車直衝過來,已經令她魂不附體,叫什麼口號,連自己都不相信的話亂喊幹什麼?

    驚魂甬定,又擔心范里下落。

    趁跟前沒人注意、曉敏把鄰居的車門逐架拉啟,終於有一輛車沒有鎖門,被她坐上去,拉出保險絲,發動引擎,一溜煙駛走。

    開頭一段路走之字、過了橋,才略為鎮定,這時曉敏發覺背脊涼颶颼,爬滿冰冷的蟲,原來汗水一直淌到腰頭。

    她把車停在路邊僻靜之處,驚惶過度,要伏在駕駛盤上才能平復情緒。

    然後把車駛到附近停下,步行一段路到老伯家。

    奇是奇在一到門口,房東梁太太已經站在門口等她。第八章  曉敏還以為范里比她先到,房東太太卻笑著開口:「老伯告訴我今天會有客人來,我不信,等到適才,還取笑他,沒想到是顧小姐。」

    「范里沒有來過?」曉敏急問。

    「那是上星期的事了。」

    曉敏看到梁太太已經把行李整理準備妥當。

    梁太太說;「我們明天一早搬走,老伯可以住到月底,」她頓一頓,「我多希望有人會來陪他。」

    曉敏馬上說:「范里同我馬上來。」

    「那我放心,我給你去做點心,你們聊聊。」

    曉敏鑽下地庫。

    老伯並沒有睡,坐在安樂椅上,看見曉敏,微微笑,向她招手。

    曉敏一顆心忽然著地,她過去輕輕問:「你知道我要來?」

    「我在等你。」

    「范里一會兒到。」

    「我知道,她乘計程車,稍漫。」

    老伯似有預言能力,曉敏蹲在他身邊,「我們在這裡陪你好不好?」

    「好極了。」

    「然後找一問環境舒服的老人院安置你。」

    「不用了。」

    曉敏一怔。

    「不用操這個心,」老伯笑意漸濃,「這裡很好。」

    曉敏還以為他年邁,忘卻此屋行將拆卸,新業主馬上要花一筆重建巨型怪獸屋。

    她握著老伯的手,無限憐憫。

    老伯說:「我好象有點困。」

    「你先休息,不必理我。」

    老伯忽然說:「曉敏不要害怕,你與范里將會無恙。」

    曉敏的心一動,懇求老伯;「我的朋友胡小平呢?」

    「胡小平,」老伯抬起頭,那一臉的的皺褶瀉下來,「他會回來。」

    曉敏吁出一口氣。

    「可是有許多許多象他那樣的青年,再也沒有回家。」

    曉敏一聽,胸上猶中了一記鐵錘。

    「誰,你是說誰?」她追問。

    老伯垂下雙目,似倦極入睡。

    曉敏還待追問,忽聽得梁太太叫:「顧小姐,范小姐到了。」

    曉敏心頭一松,跑上去,與范里緊緊相擁。

    梁太太不知就裡,也不問,就取出兩件替換衣裳遞過去,「來,先吃了豆奶再說。」

    曉敏忙問范里,「你有無碰到攔截?」

    范里一見曉敏出門,數了一百下,心底喊一聲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便拉開門閂逃走。

    路上沒有人,她不知道人正在地庫與曉敏交涉,她飛奔到公路車站,不管什麼號碼,跳上去再說,這才發覺口袋沒錢買票,乘了一個站,下車截計程車,到達門口,梁太太替她付的車資。

    范里知道曉敏大約沒有危險,她沒有利用價值,且又是外國人,饒是如此,也擔心不已。

    「她們把你抓起來幹什麼?」曉敏問。

    「我不知道。」范里說。

    「范里,看樣子,尋求庇護的應該是你。」

    范里蒼白著臉,本來一臉悽惶,聽到曉敏這個建議,反而綻出一絲笑容。

    曉敏為這反常的反應嚇一跳,「我說了什麼好笑的話嗎?」

    范里答:「他們最多不過是要我回去。做我爺爺的孫女兒,飽享特權,為他受點委曲,也很應該,何勞外國人插手。」

    曉敏倒抽一口冷氣。

    「千萬不要以為帚國主義天真熱情.\n香港滯留著三百二十五萬張英國屬土護照無人負起道義責任、香港背著數以萬計的越南船民無國肯援手間津!帝國主義即使肯眷顧於我,不過因為我祖父的姓名使他們興奮,倘若我不是趙萬里,不外又是另一無名犧牲者。」

    曉敏聽了這番話.\n怔怔看著女友。

    范里居然安慰她;「莫哭莫哭,有更大的事要叫你傷心落淚呢。」

    她們在梁太太的客房內休息。

    曉敏累極而睡,墮入黑暗中失去知覺。

    醒來的時候,看看手錶,才清晨六點,范里已經在客廳里看電視新聞,她顯然通宵不寐,大眼下是深深黑眼圈。

    曉敏一聲不響,走到後園,坐在石級上,梁太太把當天的早報遞給她。

    拾起頭,在晨曦中.\n看到玻璃窗上布滿黃色污跡。

    「這是什麼?」曉敏問梁太太。

    梁太太答:「隔壁頑童過來摔雞蛋,叫我們滾蛋。」

    換了平日,曉敏真會逐家逐戶去把罪魁搜出來臭罵一頓,此刻她看著干卻的污跡,默默承受,還有什麼關係呢,太不重要了。

    「跡子干後十分難擦,我也隨它去.\n反正今天就要搬走,」梁太太指指報紙,「南區議員說,把示威的人遞解出境。」

    曉敏乾澀地說:「他嚷嚷而已。」

    「是嗎,」梁太太感慨,「言者無心,聽者有意,在這種時節、外國人還不乘欺侮我們,叫我們走。」

    「他不是叫你。」

    梁太太正在收後園晾著的衣服.\n忽然之間埋頭進雪白的被單里,過一會兒,曉敏才知道梁太太在哭。

    中午,她的子女開來貨車,把她的雜物搬上車,梁太太雙目通紅的上車去了。

    屋子裡只剩下一個老人與兩個年輕女子,這樣躲著是辦法嗎,曉敏思緒平定下來,撥電話給郭劍波。

    「乘公路車來.\n早兩個站下車,留意有無人釘梢。」

    一小時後小郭就到了,大惑不解,「你倆怎麼會在這裡?」

    曉敏說:「讓范里親自對你說吧,我去陪老伯。」

    郭劍波滿腹疑竇,過去坐在范裡面前,「請你告訴我。」

    老伯見到曉敏,歡喜的說:「請你把這粒鈕扣給我fèng上去。」

    幸虧曉敏會一點針線,連忙過去處理。

    fèng衣針畿次三番剌到她的手指,不知恁地,細銳的針一刺進肉出奇地痛,曉敏皺上眉頭。

    抬起頭,看到地庫小窗外站著兩雙腳,小郭與范里正在後園談天,忽然之間,她走過去,他擁抱她,曉敏別轉頭,不想偷窺,看樣子,范里已經把話說清楚。

    fèng好紐扣、曉敏把外套褡在老伯肩上,說道:「今日我做早餐,你愛吃什麼,告訴我。」

    老伯平時一點不疙瘩,今日卻說:「好久沒吃燒餅油條。」

    曉敏怔住,所以不要言過其行,把話說滿,門口唯一的車是偷來的,抓到還是刑事罪,她怎麼到大三元去買油條豆漿

    老伯看看她咪咪笑。

    曉敏說:「我先替你做燕麥粥、豆漿當下午點心。」

    「好好好。」

    「我扶你曬太陽。」

    「好,真想聞聞玫瑰花香。」

    每個人都象老伯就天下太平,無所謂,凡事可以商量,什麼都好,好,好。

    他滿臉笑容坐在柳樹蔭下的藤椅子裡,曉敏給他一杯香茗。

    這時郭劍波叫她,「曉敏,請你過來.\n商量一下。」

    曉敏一邊做麥粥一邊問:「有什麼意見?」

    郭劍波聲音發顫「我從來沒有處理過這樣大的事情。」

    曉敏安慰他;「我也沒有。」

    「可是你很鎮定。」

    曉敏嚇一跳,「是嗎。」她全身發抖、食不下咽,難道小郭沒看出來。

    「應付停車場搶劫的小流氓我還可以,」小郭說.\n「這次……我認為他們早已知道範里住在這裡、只不過礙著她祖父面子,給她喘息機會,畢竟至今不能肯定誰先下台。」

    這項分析十分合理。

    「我們不能保護范里,但是可以協助范里尋求人身安全。」

    曉敏答:「范里不願意。」

    她把粥盛進碗中,連調羹帶出去給老伯。

    老伯嘗一口,輕輕問:「這粥當咸當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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