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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6:49:57 作者: 亦舒
    曉敏這次失算,胡小平並沒有夜飛機上睡覺,他開亮頭頂那盞小小的燈,不停書寫這次西來的印象。

    挪動文件夾子的時候一不小心,跌出兩張照片來,相中人正是范里,她一臉笑意,在剪彩會中遞上金剪刀。

    胡小平客觀地注視一會兒,腦海中忽然閃過一個人。

    他自己都嚇一跳,這還需要證實,回到香港,大把資料可供參考。

    現在尚未能肯定該女即是彼女,一待證實,非得立刻通知曉敏不可,想到曉敏,內心不由自主地牽動。

    胡小平一直急急書寫,直到飛機快要降落啟德機場,才揉一揉疲倦的雙眼,閉目養神。

    曉敏一覺醒來,看看鐘,說道:他已經到了。

    是個星期一,如果再找不到工作,百般無聊,她也許真會代人捉刀,代寫論文。

    門鈴響起來,曉敏披上浴衣,呵,這裡的公寓大廈沒有派報紙到門口的享受。

    「咦,是小太陽。」做阿姨的趕快歡迎她,「什麼風把你吹來?」

    小陽神色如常,進屋,放下書包。

    「你該在學校里,有什麼問題?」曉敏奇問。

    「今天實在沒有心情上課。」

    「把煩惱告訴我。」

    「父親今早搬了出去,」小陽平靜的說:「他與母親協議離婚。」

    「天。」曉敏痛苦地叫出來。

    「他找到了別人,」小陽說:「決意離開我們。」

    林啟蘇坐在屋子裡等顧曉陽回家,直等到清晨,他聞到妻子身上一股煙加酒的臭味,幸好她還不算大醉,他便平靜地提出離婚的要求。

    曉陽呆在當地。

    照說,她應當有點表示,或大吵大鬧,摔爛東西,或失聲痛哭,堅決不允,或輕蔑冷笑。以示時髦冷酷,但是她統統做不出來。

    太疲倦了。

    曉陽已被她那怕寂寞的老闆拖住應酬各路嘉賓達八小時之久,在這之前,她又連續工作了八小時。

    到十二點多,客人都散盡,老闆忽然收斂笑容,對她似條狗般道:「你,留下,有話跟你說。」

    曉陽坐著聽她訓話,又捱了兩個鐘頭。

    天長地久,那三幅被曉陽已聽過七千次之多,悶得她幾乎哭。

    幸虧,老闆也是人,也會疲倦,她終於打一個呵欠,令曉陽走。

    曉陽已經虛脫。

    好不容易熬到家,丈夫又對她說出這番話。

    她沒有力氣再表示什麼,她牽牽咀角,「好,你說什麼就什麼,你看著辦吧。

    她蹣跚上樓去。

    林啟蘇不忍,「曉陽——」

    「不要叫醒我,我明天上午沒有約會。」

    都認了,還管誰對抑或誰錯呢,第二天起來,精神飽滿,第一件事便是查查銀行存款倒底有多少,才能計劃將來的新生活。

    她一聲不響的睡了。

    小陽輕輕說:「我坐在嫣媽床沿,她一點不發覺,她不知有多累。」

    曉敏雙目潤濕。

    「沒多久,天就亮了,父親收拾一隻箱子,駕車離去,他不知從頭到尾我都在一旁窺看。」

    「你母親呢。」

    「她現在公司。」

    曉敏吐出一口濁氣。

    「真不知道是誰的錯,」小陽惋惜,「他們苦幹了這麼些年。」連孩子都知道不容易。

    「你能照顧自己?」

    「可以到極點,但是,阿姨,你要不要來陪我媽?」

    曉敏搖搖頭,「你該知道她那脾氣:好強好勝,天塌了還嚷痛快痛快,這德性坑了她。」曉敏心疼。

    小陽低下頭。

    「你越快返回學校越好,大人的事,你最好置身度外。」曉敏怕外甥女聽不懂,「你可明白我的意思?」

    小陽卻點點頭。

    「我送你回課室去。」

    「我不能曠一天課?」小陽有點失望,阿姨比母親更嚴。

    「一開始就會似骨牌般直倒塌下來,一天是曠課,兩天亦是曠課,乾脆不用上學。」

    曉敏套上衣服,換轉話題,「在學校里,你有無遭遇不友善態度?」

    「你指白人對我們?」

    曉敏點點頭。

    「白人還不夠數目,我班共廿七名學生,十七名已是華人。」

    曉敏駭笑。

    小陽到了學校,只錯過一節英文,曉敏看著她進班房,給小女孩一個飛吻。

    小陽一進去,曉敏的頭就抵在駕駛盤上,重得不能夠再次移動。

    要過不知道多久,她才抬起頭來,把車子駛到四季酒店。

    不出她所料,曉陽正與同事午膳.\n神色自若,除出一雙黑眼圈,不見任何端倪。

    見到曉敏,曉陽作大吃一驚狀,「你走錯地方了,妹妹,你應該往美容院去洗心革面。」隨即招呼她坐。

    同事們喝完咖啡散場,剩下姐妹倆。

    曉陽安慰妹妹,「並不是天盡頭,不要擔心。」

    「你打算怎麼樣,」曉敏問。

    「我已經拿到護照。」

    「不錯。」

    「我想回香港。」

    曉敏真正意外,曉陽一向是家裡的革命先鋒,事事比人早走一步,春江的水暖和還是寒冷,她頭一個知道。

    這次,她的新招又令曉敏詫異。

    「不是叫我們滾回香港去嗎,」曉陽笑笑,「我最聽話不過。」

    曉敏發覺曉陽真正聰明。

    護身符已經到手,身邊的財產幾乎一兌六倍六,還不回去,留在此地,幹什麼。

    「香港人多些,社交範圍也廣,趁還沒成老太婆,再碰碰運氣。」她笑。

    「小陽呢。」

    「仍住在大房子裡呵,每天下午有菲津賓工人來幫她打點細節,放假可回港探我。」

    「這些都是你在一個上午盤算出來的,」

    「才怪,」曉陽苦笑,「林啟蘇有女人的事我知道有半年以上,沒有後路,多說無益。」

    「那女人從什麼地方來?」

    「別看經人家,」曉陽一如講別人的事,「人家早十年就自台南遷徙到舊金山近郊蒙特利公園,家裡開超級市場,本人也受過大學教育,對林啟蘇好得不得了,端的有財有貌。」

    曉敏忍不住諷刺地說:「那多好。」

    曉陽非常幽默,「可不是。」

    曉敏見她處理得這麼妥當,不禁放下一顆心。

    她姐姐說,「我也喝過酒,我也以工作麻醉自己,到頭來醫不好,現在發覺離婚才是最好的手術,正如一位大作家所說,我愉快地結束了一股不愉快的婚姻。」

    「什麼時候回去,」

    「母親六十大壽快要到了,正好及時慶祝一下,你呢,至要緊混夠日子去唱國歌,然後才有資格決定去留。」

    「是是是是是。」曉敏唯唯諾諾,畢恭畢敬。

    「你這隻小猢猻。」曉陽直罵她。

    曉敏忽然握緊姐姐的手。

    曉陽撐了那麼久,也露出真情來,她眼神茫然,又要結束原有生活方式,又要再次奮鬥,闖出新路,太多的未知數,怎麼會不彷徨。

    只聽得曉敏說:「你走了我更加寂寞。」

    「小姐,也許可以逼使你快快找個異性對象。」

    「我怕。」

    「怕什麼,有點事做,總比閒得慌好,」曉陽的態度另樹一幟,「戀愛了、吵架了、分手了,另結新歡,再度約會,又不對勁,鬧個三角,一拍兩散,休息半晌,又次出動,越戰越勇,終成眷屬,旋告分手……這樣才多姿多采。」

    曉敏駭笑。

    「別以為坐著乾等時間不會過,一樣白了少年頭,幹嗎放棄豐盛人生,你又喜愛寫作,生活一片空白,寫什麼,一較量就輸,哭哭笑笑,日子容易過,當然吃苦,但也有好辰光,你想想是不是。」這番話,細細碎碎,都揉進曉敏的心裡去。

    「如此說來,你不後悔?」

    「你叫我說感激林啟蘇呢,我實在出不了口,但是你叫我懊惱,我又沒空,我們未必大方到可以做朋友,又不致反臉成仇,你說,曉敏,這種溫吞水感情是否早該結束為上,噫,讓老媽曉得了,又該說我對你有不良影響。」她苦笑。

    「我只怕你痛苦。」

    「不,我不痛。」

    「那好,」曉敏說

    「回到香港,我會買七件狄奧貂皮每天換一件,一周不重複,多快活。」

    初到貴境,曉陽見下雪,披上皮革,在街上,硬是給一個洋人拍肩膀,聽他冷冷的訓詞,「女士,把他人的皮穿在身上是極之不道德行為盼你自律。」

    香港沒有這種神經漢。

    人都來不及保證,還管動物呢。

    曉敏說:「你也該鬆口氣了。」

    聽到姐姐的剖白,曉敏情緒平定下來,她們在酒店門口擁抱一下,各自打道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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