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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6:49:57 作者: 亦舒
    她左邊面頰肩膀膝頭統統擦破,郭劍波忙來摻扶。

    面孔有涼意,摸一摸,曉敏發覺手指染血,看清楚了,是小郭手臂受傷,被尖刀劃開fèng字,滿血不停。

    曉敏倒過頭來扶他。

    這時有外國人奔過來,「可需要幫忙。」

    「請召救護車。」曉敏對那紅頭髮的中年男人說:「歹徒搶劫我們。」

    「你們要保持鎮靜,我馬上處理。」他用汽車電話通知警方,在車廂取出一塊毯子裡住郭劍波,並且說;「傷口不算深,一止血即無大礙。」

    那外國人一雙碧綠的眼睛透露著深切的關懷。

    曉敏十分感慨,人只分好人壞人,同胞來劫殺他們,異族反而來打救他們。

    下午的約會自動取消,曉敏敷藥後出院,小郭fèng針留院觀察。

    曉敏心有餘悸,由警員護送返家。

    路上曉敏忍不住問:「這種罪案,近年是否時常發生?」

    警員的答案非常含蓄,「青年罪案一向是嚴重社會問題。」

    完全避開種族問題不談。

    警員問,「你認得出那三個人嗎?」

    曉敏點點頭,「其中一名,右腕上刺有一條青蛇。」

    警員頷首。

    回到家,范里來開門,看見顧曉敏面如金紙,擦傷的地方搽著藥水,不禁大驚,相隔不過三兩小時,不知如何會搞成這樣。

    一方面曉敏到此時才怕出來.\n雙腿放軟,急急脫下撕破骯髒的衣服,坐下喘息。

    范里斟出熱茶,追問曉敏:「你沒有事吧?」

    曉敏搖頭,「只是皮外傷。」她把搶劫過程說一次。

    「你受驚了。」

    曉敏勉強牽牽咀角,「此類事件,在香港,司空見慣,一天起碼十來宗。」

    雖這樣說,半夜,還是尖叫驚醒,范里過來照看,只見曉敏滴汗如水中撈起一般,渾身滾熨,連忙服侍她服退燒藥。

    曉敏好心得到好報,不然不知如何渡過這個夜晚。

    天蒙亮,她才鎮定下來,說服自己接受這件不幸事件,才沉沉入睡。

    醒來已是中午,曉敏對范里說:「拜託你到西區醫院走一趟,代表我們二人探望老好郭劍波。」

    范里微笑,「救美的英雄值得致敬。」

    曉敏的熱度已經退掉大半,仍然疲倦的她賴在床上。

    范里買了盒百合花上醫院。

    郭劍波正在睡覺,右手枕在胸前,fèng針的地方清晰可見,他的呼吸均勻,想無大礙。

    范里把花擱在茶几上,正在猶疑,郭劍波輕輕醒來,一時眼花,問道:「是曉敏?」他牽記她。

    范里連忙笑答:「曉敏不舒服,沒來。」沒想到他倆的感情已經這般深厚。

    郭劍波看清楚范里的鵝蛋臉,「請坐,曉敏沒有怎樣吧。」仍然是曉敏。

    「多點休息就可以,我會陪著她。」

    郭劍波內疚,「都是我不好,叫她在那個時候離開圖書館,幸虧你不與我們一起。」

    「是意外罷了,」范里安慰他,「別再放在心上。」

    她的聲音無限輕俏軟糯清甜,具極大的安撫作用,郭劍波點點頭,樂於從命。

    原本,到此為止,范里應該告辭,但是她坐著沒動。

    郭劍波問:「你是北京人?」

    范里笑,「是,同上古猿人一樣,我自北京來。」

    郭劍波也笑。

    漂亮的女郎具幽默感,分數激增。

    郭劍波又問:「你移民過來有多久,」

    「我沒有資格移民,我是自費留學生,到達此地,才發覺英語程度不夠,現正在讀先修班,曉放是我老師之一。」

    回答得十分老實坦誠.\n郭劍波立刻收回成見。

    「緬街川菜的章老闆是你親戚?」

    「一表三千里,章的確是我的表兄弟,初來的時候,幫他們坐過櫃檯,後來發覺合不來,漸少來往。」

    都不是不合理的解擇。

    范里見案頭有一分太陽報,順手取過,「有什麼新聞,我讀給你聽。」

    「好極了。」小郭輕輕閉上眼睛。

    范里的英語發言不甚正確,她稚氣地念:「渥太華政府必需面對廿一世紀有色移民引起的衝突,以及加拿大人口種族比例之更變。」

    小郭說:「很有趣,請繼續。」

    「到二OO一年,多倫多、溫哥華、蒙特里爾等大城市,有色人種將占總人口百分之十點七,」范里拾抬頭,「現時只占百分之入點八。」

    小郭點點頭。

    范里讀下去:「如果加拿大維持每年二十六萬五千移民額,到廿世紀初,人口中百分三十是在海外出生。」范里笑了,屆時如果有人大喊移民回家,偌大一個國家就鬧真空了。」

    小郭看她一眼,不出聲。

    范里與顧曉敏站同一陣線,可能連她們自己都不知道,她倆永遠忘不了出生地,絕無可能百分百投入地做一個外國人。

    范里輕輕放下報紙,「我該走了,明天再來。」

    「明天我己可以出院。」

    「祝你早早康復。」

    小郭的疤痕恢復得不大好,新肉長得太快,傷口突起來似條小小蚯蚓,自然,這已是後話。

    過兩日,曉敏在姐姐的大宅中宴請朋友,曉陽特地抽空作陪,算是沒話講。

    曉陽對郭劍波沒有太大的興趣,她不明妹妹何以老看中文藝青年、教書、編雜誌,都是高貴但不著實際的職業,做這種人的父母、配偶,都得熬苦。

    曉陽不想左右妹妹意願,也沒有這個力量,但對郭劍波以及前任的胡小平,同樣淡淡。

    這邊廂郭劍波一見顧曉陽,也嚇一大跳、銀紅色的平治房車,鮮紅色的套裝、戴著鍍金剛瓚的金手錶與寶石耳環,渾身閃爍生光。

    她態度傲慢。表情囂張,一副「又是哪只癩蝦蟆又想到我顧家來找天鵝肉」的樣子,郭劍波自問受不了,但是又留了下來吃飯,他想深入觀察。

    郭劍波沒有失望,林啟蘇回來,手執車匙及寰宇通手提電話,一身十七八歲少女才配穿的淡藍衫褲,針織外衣罩在胖胖小肚子上,活脫似中年太太。

    郭劍波帶偏見的目光並沒有看見風光底下一度苦苦的掙扎,小郭只覺林氏伉儷腸滿腦肥,發足了移民財。

    偏偏林啟蘇看看時間,當著客人臉就撥長途電話回香港,開口便說:「經紀陳,那三十五萬股匯牛放了也是時候了吧。」

    小郭只覺俗俗俗,濁濁濁,他忍無可忍,避到後園去透口氣。

    你別說,俗世本是俗人的世界。

    後園可眺望市中心,氣派與眾不同,他們便是住得起豪華住宅,小郭慨嘆他家一百年前已經移民到此地,可是到了今天,五代之後,他仍住在大學堂小小宿舍里,下學期要是不獲續約,立刻要搬出去,屆時大概要睡街邊。

    房子已經貴得不是他可以負擔得起,四年多內漲了一倍!與他的收入越扯越遠,邊陸地帶的小木屋也動輒售價十多萬。

    學無前後,達者為先,但是看到人家快捷方式走得那麼決,郭氏的大圈子一兜便整個世紀,不期然有些少不甘心。

    郭牛窮一生之力,又何嘗見過這種高級住宅。

    暖水游泳池奧林匹克標準尺寸,三車大車房,建築師設計的間隔,地下室設有桌球及桌球檯子。

    曉敏在他身後問:「想什麼?」

    小郭笑一笑。

    「我姐姐很能幹是不是?」曉敏猜到他心事。

    「的確是。」

    「頭幾年吃苦吃得不得了。」

    小郭說:「才四年就有這樣成就太了不起。」

    「是以她正式入藉唱國歌唱得心甘情願,這特殊的時代造就了她,此地比香港更適合她。」

    小郭看看曉敏,她與姐姐完全不同,樸素、全無機心、活撥、友善。

    小郭忍不住說:「你也很適合本國。」

    范里拿著水果酒過來,「我呢?」

    她就比較難說了,大家笑一會子。

    傍晚比較涼,新剪的糙地有青糙芬芳,曉敏深呼吸一下,觸鼻還有各色玫瑰甜香,真似人間樂園一樣,什麼都好,偏生不是自己的家鄉。

    鄰居老太太人影一閃。第三章  曉敏想邀請她一起喝一杯,剛欲揚聲,曉陽已經出來,朝隔壁呶呶咀。

    她說:「老太太快要搬到白石區去。」

    曉敏一怔,「什麼,她在這裡住了三十年,會習慣新屋嗎?」

    曉陽笑,「你太會替人擔心了,舊屋是七八萬回來,七八十萬出貨,老太太搬到十多萬新居去,還剩半百萬在銀行收利息安渡晚年,溫市的洋人可真發財了,這等喜事,你還替她擔心?」

    小郭非常反感,但是又無辭反駁。

    范里駭笑,「再這樣下去,溫市沒有外國人了。」

    曉陽說:「不,我們才是外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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