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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6:49:57 作者: 亦舒
    曉陽一向有腦筋,她的分析再正確沒有。

    「小不忍則大亂,那個卻爾斯郭臣至多寫三五天就會收檔!給你撩,好了、人家大概要開研討會加倍渲染。」

    這完全是真的,但是「姐姐,我們忍氣吞聲已經一百年。」

    「豈止一百年,」曉陽說:「要算起來,起碼三千年,這是我們的民族特性.\n但我們也藉此生存下來,尤其是香港人,爭財不爭氣,現在我們同政府直接交易。政府才是六房東,這些前任租客發牢騷,理他作甚。」

    「氣已經受到眼珠子,我不能再忍。」

    「好,也好,總得有人學秋瑾,」曉陽說:「但我仍然堅持我的方法是對的:中西永遠不能合璧,能夠互相利用、荀且偷生已經上上大吉,你要與他們做朋友,講道理,生閒氣,你儘管去,今日我有大客自台北來,做成這筆生意,說不定可以退休,再見。」

    曉敏起床。

    第一件事是訕笑著掀開窗簾看看樓下是否有三K黨聚集。

    姐姐的態度是老華僑本色:但求生存,不求了解,任誤會越結越深,一則英語不好,無從表達,二則根本不理會紅顏線頭髮的異邦人怎麼想!

    曉敏是矛盾的,剎那把洋人當朋友,剎那又吵將起來,反而不及曉陽不聞不問無功無過的態度省力。

    大廈頂褸有三個豪華複式單位,業主全是港人,年間大抵只在夏季最熱的兩個月來住上一陣子,其餘時候,拍上門,回香港去也,是以游泳池永遠空蕩蕩無人用。

    惹人妒忌?當然。

    曉敏吁出一口氣。

    她本來想與洋人打成一片,結果當洋人惱怒批評不合作的華人的時候,她又頭一個生氣,來護著平日談不攏的華人,幹革命就是這點痛苦。

    曉敏把車子開到郭牛家去。

    老人在後園蘋果樹下哂太陽。

    抬眼看去,花已落盡,一樹累累青色豆大的果實,曉敏也還是第次看到蘋果生長的可愛實況,心情略略鬆弛。

    她輕輕坐在老人身旁。

    老人拍拍她的手背。

    曉敏忍不住訴苦:「我想家,我想回家。」

    老人微微笑。

    「比起您的苦難您的經歷,我的不算一回事,但我也切實感到痛苦,請你給我力量,讓我接棒。」

    曉敏握住老人的手。

    九十歲稱耄耋,一百歲稱期頤,一百一十五歲的老人.\n應該吸收了天地智能精華,破此限者極為罕見,曉敏坐往他身邊,內心非常祥和。

    老人終於開口了:「新環境,總要設法適應。」

    曉敏說:「我怕我跟不上這個遊戲。」

    老人笑。

    曉敏記得他說過,十二歲的郭牛在洗衣場工作、蒸氣瀰漫,髒衣服泡在熱皂水中,用木棍大力攪動,逐件搓洗過清,個子小小的他一天做足十多廿個鐘頭,晚間睡在衣包側跟,只有他會講兩句英語,遇到洋人來調查衛生時況,他還要扮代表,雙手熨得通紅潰爛,人累得如行屍走肉,站著也會睡著,鐵路建成通車,報導一字不提華工,洗衣場結束,郭牛失業,改學烹飪,到育康為掘金的狂人辦膳食。

    統統靠一雙肉手,熨得泡得浸得破得畸型,這是一雙工具手,曉敏敬愛這雙手。

    她把它們攤開來,看到損壞的指甲,累累疤痕,屈曲的關節,會得落淚。

    房東梁太太過來,「顧小姐,喝杯茶。」

    曉敏這才笑起來:「謝謝你。」

    梁太太說:「本來這樣亮麗的陽光正好曬哂衣裳,晾過兩次,鄰居抗議呢,說是沒禮貌,這一帶並不富有,一樣講面子,只得入鄉隨俗,想不開,又以為外國人欺侮我們。」

    曉敏暖緩低下頭來,又問:「可有洋人騷擾你們?」

    「我們不騷擾洋人已經很好丁。」梁太太笑。

    「此話怎說。」

    「隔壁一三六號兩個男孩子回香港找師傅學會幾招詠春拳,還真管用,把洋童打得頭破血流。」

    曉敏發呆。

    真不曉幫誰才好,洋童頑劣,惡名彰,但是用霸力占他們上風,又不是正確良善的風氣。

    曉敏問:「像不像要打起來的樣子?」

    梁太太抿嘴,不子置評。

    老伯這時站了起束,曉敏說:「我扶你進去。」

    梁太太點點頭,「顧小姐敬老。」

    只見老人趨到曉敏身邊輕輕說話,曉敏不住嗯嗯應他。

    曉敏查過書籍,中國人平均壽命在舊石器時代是十三歲,夏商時代是十八歲,秦漢時代是二十歲,唐代公元八世紀為廿七歲,宋代十一世紀為三十歲,元代十四世紀為卅二歲、明清十七至十八世紀才三十三歲。

    曉敏當然敬重郭牛。

    她借梁宅的電話撥到范里家去,那邊一直空響,許是到圖書館去了。

    曉敏在圖書館裡寫日記:母親大人提供的盤川已經花得差不多,幸虧居有定所,二手車亦頗聽使喚,但成日價吊兒郎當……

    正寫到有趣的地方,有一隻手放在她肩膀上,曉敏抬頭一看,正是范里。

    曉敏問:「你為什麼不來上課7」

    范里搞下墨鏡。

    曉敏看見她右眼瘀黑,嚇一跳,壓低聲音:「誰做的。」

    范里答:「我自己碰到的。」

    「怎麼會。」曉敏不信。

    「我雖不濟,也不致於甘心捱打。」

    「有人對你不好,說出來,大家想辦法。」

    「我喝醉滑了腳步撞在柜上。」范里吁出口氣。

    曉敏不再追問。

    范里重新戴上墨鏡,「曉敏,我有一個請求。」

    「你儘管說。」曉敏本來是個熱心人。

    「我想到府上借宿兩日。」

    「不成問題。」曉敏一口答應。

    「你……不想知道原因」

    曉敏溫和地說;「結交朋友,不一定要他們拿私隱來交換友誼。」

    范里呆半晌才答:「謝謝你。」

    「我看你很累,最好睡一覺。」曉敏把門匙交給她。

    范里說;「打擾了。」

    她取過鑰匙便離開圖書館。

    范里剛好在門口碰見郭劍波,她向他頷首後匆匆離去。

    小郭見到曉敏便說:「范里是頗情緒化的一個人。」

    曉敏含笑:「他們寫小說的人一貫如此。」

    小郭看著曉敏,「你大概也知道緬街的川菜館老闆不姓范。」

    「是嗎。」曉敏一怔,「不姓范,姓什麼?」

    「姓章。」

    「那或許是她的表兄。」

    小郭凝視曉敏,她這樣信任范里,他倒有點像說閒話的小人,於是連忙改口,「或許是。」

    曉敏嘉許地笑一笑。

    這正是杜絕是非的好態度。

    「我去找一點資料,三十分鐘後我再回來。」

    曉敏低下頭繼續寫:正在參考各年齡階層華僑扮演的角色,希望有所領悟,方便我投入當地社會。

    曉放下筆,深覺自己的文字做作,她讀過范里的小說大綱,她的中文平易近人,段數高出若干節。

    才在猶疑,小郭已經回來。

    「來,到我宿舍來喝茶。」小郭說。

    「你找到所要的東西沒有?」曉敏問他。

    「他們說給大學圖書館借去了。」

    「你看你的學生多用功。」

    「頭十五名都讓亞洲學生包辦,一面倒。」

    「因為我們知道受教育的機會不是必然的,既是幸運者,就要珍惜時機盡力而為。」

    「真的。但是教育的本義不是競爭。」

    「才怪,不是照樣分名次。」

    他們一邊走向停糙場一邊討論這件事。

    車子停在比較偏僻的一角,迎面有三個華裔青年走過來.\n他們並不在意。

    郭劍波還在說;「名次並無意義,教育旨在潛移默化。」

    三個年輕人巳經包圍他們。

    他們這才看清不良少年頭上套著絲襪。

    曉敏還不置信,其中一人己經亮出尖刀指住她胸膛。

    顧曉敏與郭劍波立列乖乖把皮夾交給他們。

    一人剝下曉敏手錶,另一人把她拖到一輛大卡車後面,郭劍波奮不顧身撲前說:「你們已經拿到財物,別傷害人,把她交還給我,光天化日,切莫節外生枝。」

    曉敏的衣領已被人扯開,嚇得一身冷汗,又不敢掙扎尖叫,面如土色,渾身簌簌抖。

    那數人聽得郭劍波鎮定的呼求,不禁低聲商量起來,用的正是曉敏最熟悉的廣東話:「讓她走!」「荷包里有多少?」「五百多。」「我這邊三百多。」「推開她。」

    說時進那時決,曉敏已被人推向郭劍波,那人凌空劃一刀格開郭劍波一隻手,趁空檔呼哨與同伴逃逸。

    曉敏重重跌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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