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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6:49:57 作者: 亦舒
    他說:「我做的工作在香港有先天性缺憾;水遠沒有可能賺錢,這生這世都不會送你珍寶玉石,這樣吧,你愛寫作,我贈你稿紙兩萬張,好好把它們寫完,你一定會有成績,禮輕人意長。」

    移民時不知扔下多少東西,這一箱原稿紙她緊緊帶在身邊。

    曉敏不知道如何動筆,套句陳腔濫調,沒有靈感。

    圖書館工作人員早就認識她,以為她是用功的好學生,不住寫寫寫,是以尊重她,對她總是和顏悅色。

    登記的小姐過來打招呼:「你們東方學生最用功。」

    曉敏謙遜地答:「將勤補拙嘛。」

    「那邊那個女孩也每天都來。」

    曉敏看過去,咦、又是范里,她一定就住在附近,是以盡在這個範圍出沒。

    曉敏見她全神灌注捧著一本厚書閱讀,一邊又做著筆記,不知道好不好打攪她。

    正在猶疑,管理員說:「你們可能會成為好朋友呢。」

    曉敏笑一笑,決定到中午時分才過去叫她一起吃飯。

    她要找的一本重要資料冊被人捷足先登,正在找其他圖文,有人叫她:「顧曉敏。」

    曉敏笑答:「范里,我一早已看到你。」

    「你也到圖書館來寫稿?」

    「這樣理想好地方不利用多可惜。」

    「我請你到附近館子吃點東西。」

    曉敏忍不住問:「你寫什麼?」

    范佇立刻擺手,「哪裡見得人,不過是一個輪廓。」

    曉敏的好奇心熾熱,可是一本長篇小說?

    她們走出因書館,曉敏靈機一觸,姐姐在這個時候可能在四季酒店咖啡座談生意,不如去碰碰運氣,找她結帳。

    她對范里說:「跟我來。」

    果然不出她所料,曉陽坐在近窗處正用國語向一位中年男士推介某一幢豪華住宅。

    曉敏向范里笑說:「我姐姐的普通話不靈光。」

    「你講得比她好得多。」

    「我男朋友找人正式教我的,苦學一年多,他說,在今時今日,普通話說不好,十分無知。」

    「那是真知卓見,他在哪裡?」

    曉敏答:「我們分開了。」

    范里呵地一聲,多可惜,她想,隨即看到曉敏眼中有淚光。

    她倆在鄰桌坐下,曉陽立刻過來笑罵:「不幫忙不特已,還要出言諷刺,何故。」

    曉敏答:「這一輪的地產,啞巴做經紀也提銷得出去,我是你就不擔心。」

    曉陽看著范里說:「你聽聽我妹妹這口氣,你同她做朋友要當心點,我不說了,要陪客人到北部看房子。」講完就走。

    范里羨慕地說:「令姐充滿精神活力。」

    「噯,不曉得我為何老是奄奄一息,同她沒得比,自慚形穢。」曉敏訴苦。

    「也許你心情不好,很多時我也以為自己疲倦,其實是悶。」范里告訴她。

    曉敏忽然發覺范里已經成為她的知己。

    她問范里:「下午有沒有事?」

    「你有什麼好建議。」

    「我帶你去看一個人。」

    「誰,」范里問了又不好意思,「不會是異性朋友吧。」

    「可以那麼說。」曉敏笑。

    結帳的時候,不出所料,曉陽已經付過,難怪范里說:「真是一個好姐姐。」

    曉敏補一句:「亦是一個好經紀,過去十八個月所推薦的住屋,沒有一幢不漲價的。」

    曉敏把車子駛到東邊質素略差的一帶住宅區去,沿途問范里:「聞不聞到咖喱味?說沒有種族歧見是騙你的,我歧視人,人歧視我,不亦樂乎。」

    范里點點頭,「我看醫生就絕對不桃黑種人。」

    曉敏的氣略平,今日上午本欲把炸彈扔進太陽報編輯室去,現在已經不想冒險。

    車子在一間舊屋前停下。

    「來,我們的朋友住在地庫。」

    兩人都穿著球鞋,毫無困難走過泥地,敲一敲門,發覺並沒有上鎖,曉敏輕輕推開,揚聲:「老伯、老伯。」

    范里這才知道,住在這間大約五十年歷史木屋內的,並不是顧曉敏的男朋友,而是一位老人家。

    室內光綿幽暗,她們自木樓梯下去,都說外國居住環境好,也有例外,這裡與曉陽那五房三廳五個半浴室的大宅不能比。

    地下室有一股潮濕味道,後園一位華裔婦女探頭過來說:「今日老伯精神略差。」

    曉敏告訴范里說:「這位梁太大是老伯房東。」

    這時有人用粵語應她們:「我在這裡。」

    人轉出來、范里嚇一跳。

    手裡提著茶壺的,是一個身量短小的老人,臉上及頸項皮膚一層一層的皺褶密密麻麻,依次序排列,似一種流行的布料紋路,他的眼睛、鼻子、咀巴,全在皺紋壽斑中生存,已經沒有頭髮了,戴一頂絨線帽子,但是很明顯,他的聽覺尚可,說話亦還清楚,動作不算蹣跚。

    范里肅然起敬,必恭必敬鞠躬,叫聲老伯。

    老伯細細打量,「你帶了朋友來,坐呀。」

    他轉到裡面去。

    范里同曉敏說:「他至少有九十歲!」

    曉敏答:「才不止。」

    「一百歲?」范里充滿訝異。

    曉敏笑:「再添一點。」

    范裹在她耳邊說:「沒有人可以那麼長壽。」

    「也許你我不夠清心寡欲。」曉敏微笑。

    「老伯倒底什麼年紀?」

    「本國建太平洋鐵路的時候,他是童工。」

    「不!」范里霍一聲站起來,「不可能,那是十九世紀的事了。」

    曉敏把她按在椅子上,「噓,請你控制你自己。」

    「怏告訴我他真實年齡。」范里睜著圓亮的雙眼。

    曉敏說:「他是歷史的見證寶藏,他今年已有一百一十五歲。」

    范里呆呆的看著曉敏。

    曉敏說:「老伯記得很清楚,他父親在清咸豐四年亦即是一八五四年出生,他是家中十名子女中最小的孩子。」

    范里震驚,「那麼,他是同治年間的人?」

    「不,他在光緒元年即公元一八七四年出生。」

    范里意外得不能出聲。

    「一點都不錯,光緒皇與珍妃的故事他也許全知道。」曉敏輕輕的說。

    范里深深吸一口氣。

    老伯再次轉出來的時候,手中已捧著茶盤。

    范里連忙伸手接過茶杯,老伯笑笑朝她們點點頭,像是完全明白她們在說些什麼。

    這時范里已對顧曉敏五體投地,很明顯,曉敏認識老伯已有一段時間,並且時常來採訪他,對老人和善,對朋友一定不賴,范里慶幸無意中結識好朋友。

    老伯開口了,「你們都來聽我講故事?」聲線相當穩定清晰。

    兩個女孩子異口同聲說是。

    「今日我精神不好。」

    「我們改天再來。」

    曉敏拉一位范里,示意她告辭,一方面范里聽得出神,根本不願意離開,見曉敏推她,才呵一聲站起來。

    那老伯又笑了,他已經沒有牙齒。

    正在這時候,門外響起談話聲,是房東梁太大與一位陌生男子,對白用粵語。

    他問:「老伯吃過飯沒有?」

    梁太太答:「今日吃牛肉粥,胃口還不錯。」

    一名年輕男子探頭進來,看到兩位妙齡女客,不禁一怔,隨即客氣的問:「兩位是誰?」

    曉敏也問:「閣下尊姓大名?」

    「我叫郭劍波,老伯是我太太公。」

    曉敏答:「我們是老伯的朋友。」

    只是這樣一來,輩份奇高,變成該名男子的高祖輩了,曉敏尷尬地答。

    她抬頭看看范里有什麼反應,非常意外,光線雖然暗,她發覺范里短髮外的耳朵已經燒紅透明。

    曉敏何等聰明,即刻知道這是因為陌生男客的緣故,也加緊打量郭劍波,果然,該名男生眉目端正,身形瀟酒,最可愛處是他的笑容。

    曉敏也笑,「我們正打算告辭。」

    「顧曉敏。」那男生想起來,「梁太太跟我提起過你,你正在做一個報告是不是,你在訪問老伯。」

    老伯在一旁說;「她們愛聽故事才真。」

    郭劍波送她們到門口,「有空再來。」

    梁太太對她倆說:「這才是好青年,一有空就來看老人家。」

    大家又聊幾句,才在屋前分手。

    范里精神有點恍惚,站在梨花樹下,半晌沒有開步走。

    曉敏看著她笑,「是不是,跟著我,便可以結識有趣的人,去到好玩的地方。」

    范里問;「你怎麼找到他的?」

    曉敏故意調侃她,「他可是自己摸上門來的。」話題指到郭劍波身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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