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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6:49:50 作者: 亦舒
然後,在他耳邊說:「弟弟想去南美洲,我想搬家,你一定要醒來。」
醫生同她說:「郁太太,稍後再談吧。」
走出醫院,不覺已經天亮,回到家中,吩咐傭人:「我想吃飯」,然後到樓上沐浴更衣。
吃飽了,她出門去郁家。弟弟剛預備出門上學,看見母親,飛撲過來。
「今日測驗公民可是?功課都溫習過了嗎?是否打算拿甲級呢?」
母子在后座擠著坐,手握手,相依為命。曾經渴望志一是女孩,現在也接受了現實,「將來,幫媽媽開車,抬家具、讀文件。」
祖琪一直沒有流淚,這時,不禁心酸。自小學回家,祖琪一個人坐書房裡,考慮下一步應該怎樣做。
忽然大門前一陣擾攘,傭人大聲說話,腳步聲傳入屋內。
祖琪不由得站起來去看個究竟,門口站著祖琛與學華,祖琪意外得發呆;事發後祖琪一直未通知他們,沒想到他倆會自動出現。
學華看見有人,立刻問:「祖琪呢?」
「我就是祖琪呀,」她踏前一步。
「嗄?」學華怔住。
她以為是保母,眼前的少婦又胖又壯,短髮、聲啞,這怎麼會是彭祖琪!
祖琛也不相信,「祖琪?」大半年不見,她似換了一個人。
「你們來得正好,學華,你根本是郁先生助手,請留下幫忙,祖琛,他一直想你做左右手,這段日子,少不了你。」連口枚急淞耍她沉著鎮定。
「傷勢怎樣?」
祖琪輕輕答:「腦部重創,聽醫生口氣,救回來已是奇荊一切要待甦醒再說。」
「我們這就去看他。」
祖琪握住他倆的手,「謝謝你們回來。」語氣第一次像大人,第一次像女主人。
郁滿堂在翌日清晨甦醒,醫生問他想見什麼人,他立刻說:「志一。」
祖琪實時喚人去接志一,然後,他說:「房間漆黑,快開燈。」
醫生「呵」地一聲,祖琪退後一步;病房內滿室陽光,是他雙眼出了問題。
醫生馬上替他檢驗,郁滿堂知道發生了什麼,他按住醫生的手,沉著地問:「可是已經沒有希望?」
醫生在他耳邊說了幾句話。
只見他雙手顫抖,隔一會兒,頹然倒下,一聲不響。
祖琪過去,勸說:「大家還以為你會變成植物人,已是不幸中大幸,也許,視覺神經尚未受損,仍能補救,這麼快氣餒幹什麼。」
誰知郁滿堂大為訝異,抬起頭,對牢聲音,疑惑地問:「你是誰?」
祖琪一怔,他語氣不似諷刺的反話。
「我是祖琪。」
郁滿堂更叫人詫異,他問:「祖琪是誰?」
「志一的母親。」
他更加吃驚,似在細細思想,「我的妻子?」
祖琛急問:「你記得彭祖琛嗎?」
「祖琛,你是我好友。」
學華趨前問候:「那麼,我呢?」
他清晰地答:「學華,從前是我好助手,是祖琛妻。」
祖琪又退後一步,他獨獨不記得她,手術中只剔除了彭祖琪記憶部分,呵,多麼諷刺。
這時,志一到了,咚咚咚走進來,伏到父親身上,小手撫摸他面孔。
郁滿堂微笑,「志一,志一。」
醫生說:「病人需要做檢查,親友請暫時退下。」
志一緊緊抱住父親不放。
郁滿堂忽然看住祖琪的方向,「這位太太,你說得對,志一需要我,我還得看著他成長。」
這位太太?祖琪在百忙中嗤一聲笑出來,抱起志一,離開病房。
志一纏住保母問諸多問題:「爸爸怎麼會在醫院,他幾時回家,我好擔心。」
祖琪輕輕對祖琛說:「他不認得我了。」
祖琛勸說:「記憶慢慢會回來。」
祖琪緩緩展開一個微笑,「我不是他的美好記憶,忘記不妨。」
她豁達地揚揚手。
學華過來說:「馬經理說,郁先生希望逐一慰問受傷同事。」
祖琪說:「你去忙吧。」
稍後,江醫生低聲同祖琪說:「郁先生的視線證實永恆受損,同時,左手與左腿活動亦受到限制。」祖琪黯然點頭。
「而且,記憶也不完整。」
「我會接受事實。」
「你們兩人都十分勇敢。」
「我一直跟郁先生學習。」
那天,祖琪回家,倒在床上,一句話也沒有。世上唯一真正愛她寵她的人,已經不記得她是誰。她曾叫他失望、痛心,她踩低他、羞辱他,但到頭來,他統統忘記。世上有這樣詭秘的事。
郁滿堂留在醫院裡,志一每天放學到病房做功課,陪他做物理治療。
祖琪站得比較遠。可是他嗅覺靈敏,他會輕輕說:「我聞到熏衣糙香味,你來了嗎?」
祖琪答:「是,我在這裡。」
「請坐。」
「別客氣,我會招呼自己。」
「可以談幾句嗎?」他聲音十分寂寥。
「當然。」祖琪走近。
「祖琛說:我倆已經分手。」他有歉意,「一定是我粗心大意,疏忽家庭生活,令你失望。」
「祖琛還說什麼?」
「他是君子,不講是非。」
「是,老好祖琛。」
他猶豫片刻,輕聲問:「你長得怎麼樣?」
祖琪微微笑,「我是個美人。」
郁滿堂也笑了,「祖琪,你真有趣,同你在一起,永不覺悶。」
「你不相信?」祖琪說。
「我肯定你容貌娟秀,為人可親。」郁滿堂說。
祖琪接上去:「但你懷疑不是美人。」
郁側著頭,歉意地說:「美女配俊男,你又怎會嫁給我?」
祖琪輕輕答:「你乘人之危,乘虛而入,得償所願。」
郁滿堂發呆,失措地問:「我是那樣卑鄙小人?」
「不不不,」祖琪笑著站起來,「男子以才為貌,我欣賞你的能力。」
「美人,請走近些。」
祖琪走到他身邊,他緩緩伸出雙手,撫摸祖琪的臉頰。
半晌他說:「是,是美人兒。」祖琪笑。
「所有衣不解帶服侍患難中伴侶的女子都肯定是美人。」
「你真寬宏大量。」他們笑了。
隔一會兒他問:「我們怎樣認識?」
「在一個舞會。」祖琪不勝唏噓。
「我不會跳舞呀。」
連這個都記得,就是對彭祖琪完全沒有印象。
「你並沒有跳舞。」祖琪輕輕說。
「後來呢?」
「你向我求婚。」
「再後來呢?」
「我倆之間有點誤會,不得不分開。」
江醫生進來,看見他倆有說有笑,有感而發:「阿郁,你真幸運,太太如此體貼。」
祖琪汗顏,「應該的。」
醫生說:「全靠你,病人才心平氣和,靜待康復。」
祖琪笑,「是嗎,有這樣大的功勞嗎?」
醫生對病人說:「郁,你在生死線上兜了個圈子回來,身體已無礙,可回家休養,恭喜你。」
郁滿堂不出聲,握緊雙手,表情無限蒼涼。
醫生勸慰他:「視力雖然受損,頭腦卻一樣清晰,運籌帷幄,毫無問題。」
郁低下頭,沮喪地說:「一片黑暗,只覺惶恐。」
祖琪走過去,蹲著說:「請振作。」
他握住她的手臂,「祖琪,做我的眼睛。」
祖琪並沒有推搪,「我會在這裡,你放心,我們都是你的眼睛。」
郁滿堂淚盈於睫。
馬經理敲門進來,他坐在一旁向老闆報告業務。
醫生在一旁同祖琪說:「郁真是一條鐵漢,不怨天不尤人,也不亂發脾氣。」
祖琪點點頭,「真男人不哭泣。」
「郁太太,你也十分勇敢。」
祖琪答:「他能活著就很好。」
醫生離開病房。
一會兒學華也來了,拿著大疊文件,詳細說明,請郁滿堂簽署。
祖琪玩笑:「都是些賣身契,生生世世,為我做牛做馬。」
誰知郁滿堂抬起頭來說:「求之不得,何用畫押?」
學華見他倆公然調笑,不勝訝異,唉,這樣的情形,早幾年出現,又該多好。
但是世事就這樣奇突,置之死地,忽然活轉來了。
郁問時間:「弟弟,放學沒有?」
「才吃過午飯,哪有這麼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