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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6:49:50 作者: 亦舒
「也得顧全他人感受,他十分不願離開弟弟,怕綁架似。」
「那麼,去近一點的地方。」
「將來再說吧。」
「你懂得體貼別人了。」
祖琪已無話可說,祖琛的確是她兄弟,可是,他也是別人的好丈夫,別叫他為難,她已十分忍讓,學華仍覺得她囂張,他們生分是一定的事。
一日,與志一翻閱圖書,他說:「看,伊斯蘭太太把臉都蒙起來,為什麼?」
祖琪答:「他們的傳統,相信不叫人看見美色,不會受到侵犯。」
這是真的。祖琪終於得到她想要的平靜生活,直至一個下午。志一在做功課,補習老師請求說:「弟弟想休息十五分鐘。」
祖琪微笑:「每五分鐘就得歇一歇,幾時才做得完?」
老師卻笑:「快了。」
祖琪笑:「去看一刻卡通馬上回來。」
她正把薪酬支票付給老師,忽然聽得弟弟在電視機前說:「……開槍,嘩!許多人倒在地上。」
祖琪抬頭,書房內有一刻靜寂,不知怎地,她輕輕站起來,躡足走到鄰室電視機前。
熒幕上一片混亂,左下角標著「突發新聞」四個大字。
女記者氣急敗壞地報導:「——初步消息,股票行內有八人中槍,兩死六傷,其中一人懷疑是兇手殺人後自殺,警方已封鎖現場,同一股票行不久之前曾遭人縱火……」祖琪一聲不響,輕輕坐下來。
「槍擊案在今晨十一時三十分發生,據目擊者說,那時,正是股票行最忙碌時刻,兇手鎮靜地走進大門,朝各人打招呼,然後,拔出槍來瞄準同事射殺,東主郁滿堂聞聲走出來看個究竟,大叫:『區崇光,你幹什麼?』,便立刻中槍倒地……」
記者湧入想拍攝現場,被警察擋回,引起掙扎,新聞片段有一陣混亂,螢光幕打出「未經剪接片段」字樣。
祖琪站起來,低聲同老師說:「你且陪著志一,做完功課便玩遊戲,我出去一下。」
這時,司機匆匆走進來,還沒開口,祖琪說:「我們趕去看個究竟。」
幸虧她一直穿著運動衣及球鞋,立刻可以出發。
在車子裡,司機不住打電話找人。
消息來得很快,馬經理髮顫的聲音說:「郁太太,郁先生已被送到香島醫院急症室,你快前來會合。」
祖琪輕輕問:「傷勢如何?」
馬經理受到極大震盪,問非所答:「區崇光是我們新同事,證實日前在股票上輸掉所有財產,遷怒於人……」
祖琪不知怎地,異常鎮定,拍拍司機的肩膊。
車子調頭,飛快往醫院駛去。
祖琪看著窗外,呵!原來不相愛有不相愛的好處,她沒有驚惶失措滾在地上痛哭,她冷靜地致電醫院熱線,一次又一次直至撥通。
「我是傷者郁滿堂妻子,我正來醫院途中,我想知他情況。」
「太太,傷者身分正在登記中,尚未知詳情。」
車子已衝過數盞紅燈,飛馳到醫院門口。
祖琪跳下車奔向大門,但是記者群比她先到,她擠在門口進不去,現場混亂嘈吵,祖琪幾乎被推跌在地。
忽然之間一隻手拉住她,「郁太太,隨我來。」祖琪一看,原來是馬經理。
他臉上泛油,衣服凌亂,身上濺有暗紅色血漬。
警察迎上來,與他說幾句,祖琪突出重圍,走進急症室。沖鼻而來的是濃厚的血腥臭,醫生看護忙得頭都抬不起來,七手八腳動用儀器急救傷者。
接著,祖琪聽到極端痛苦的呻吟聲,叫人毛骨悚然,像置身地獄修羅場,她覺得腳底有點滑膩,低頭一看,原來儘是血污。
祖琪雙腳有點不聽使喚,傷者比想像中多,她一個個找過去,不,都不是郁滿堂。
有人抓住她的手,「小姐,救我……」
看護立刻把他按住,祖琪衣角已染到血漬。
祖琪做夢都沒想到她會看到這樣場面,傷者四肢扭曲,混身浴血,男女都分不清楚,她認手,不看面孔。
終於,一名醫生叫她;「郁太太,這裡。」
她一步步走過去。
醫生說:「郁太太,他頭部中槍,垂危,我們尚未決定是否做手術取出子彈,你要有心理準備。」
他躺在布簾後邊。
祖琪毫不猶豫拉開帘子走進去。
郁滿堂躺在小小病床上,身上衣物已被剪除,雙手疊在胸前,不錯,是他,左手無名指上還戴著白金婚戒,原來他一直未有除下這枚指環。
祖琪過去,看到他的面孔,五官已完全變形,頭部腫起一倍以上,右耳上有一個烏溜溜彈孔。
祖琪蹲下,握著郁滿堂的手,「我來了,弟弟等你出院——」說著,自覺渺茫,聲音低下去。
醫生進來,「手術室已準備好,郁太太,請到休息室。」
他們把郁滿堂推走。
馬經理向她匯報:「江醫生已聯同陳醫生趕到,他們會做到最好。」
「你安排得很妥當。」
馬經理抹了抹汗,「你有事儘管吩咐,公司人多,容易辦事。」
祖琪抬起頭來,「那麼,清理公司,儘快恢復營業,郁先生會喜歡那樣。」
「的確是,我明白。」
「傷重不治的是什麼人?」
馬經理垂頭,「是見習員關桂榮,才二十三歲。」
祖琪嘆口氣,「請善待他。」
「我懂得。」
「你去照顧其它同事,我留守郁先生。」
「那麼,我叫我秘書顧少芹來陪你。」祖琪點點頭。
顧少芹過來,「郁太太,有事請隨便吩咐。」
「今日會很長,你別怕辛苦。」
「是。」
祖琪坐在長丈嚇趟鬩換岫,約莫知道怎麼做,她同顧小姐說:「我的司機在門口,車牌號碼是八九三,你隨他回去,請保母如常照顧志一上學放學,暫時不必讓他知道這事;另外,叫廚房做些粥,拿到醫院來,大家吃飽了好有力氣辦事。」
顧小姐立刻去了。
做得對嗎,祖琪不知道,應付這種災難,誰還受過訓練不成,只得見一步走一步。
祖琪一直在手術室門口等。她知道郁滿堂沒有親人,他一早是個孤兒,又無兄弟姐妹,情況與祖琪十分相似。休息室里為他生死存亡擔憂的,只彭祖琪一人。
平日剛愎狠勇的他也許永遠醒不過來,出事-那他在想些什麼?
祖琪閉上眼睛,時間像過得極慢,可是不久顧小姐已經回來。她挽著藤籃,斟出熱可可給祖琪。
祖琪平靜地說:「怎麼搬來整個茶水檔。」
她的輕鬆感染了顧少芹,「傭人說太太會胃氣痛,叫我先帶來青瓜三文治。」
「弟弟呢?」
「已回父親家去了,明朝照常上課。」
「有無問起爸爸?」
「保母同他說,父親去外國開會,從前也常常這樣,他沒有懷疑。」顧少芹辦事十分磊落。
片刻傭人送了食物來,祖琪一點食慾也無,卻鼓勵自己慢慢一口一口打樁似吃下。
這種時分萬萬不能倒下來。
祖琪需要力氣。
五個多小時一晃眼過去,醫生一直沒有出來。
顧少芹報告說:「醫院門口人群已經散去。」
新聞已經做完,震撼被接受消化,三天後將被遺忘,這是一個真實的世界。
祖琪耐心守候。年輕的顧少芹吃不消,她在長丈享鎰帕恕
馬經理上來,他的面孔比西服更皺,想叫醒助手,卻被祖琪阻止。
「外頭怎麼樣?」
「不幸中萬幸,其餘同事情況穩定,無生命危險。」
江醫生出來了。馬經理立刻迎上去。江醫生講了幾句,走到祖琪身邊,祖琪看著醫生,心底發冷,「真是奇盡…」祖琪鬆口氣,反而用手掩住面孔。
「走到這一步也真不簡單,不過,他仍未脫離危險期,手術中發覺視覺神經肯定受到影響,甦醒後才知道程度到何種地步……
「他會康復?」
「要看情形。」
祖琪低頭,郁滿堂有的是意志力,但這次是為生命搏鬥。
「郁太太,你先回去休息,這裡有我們。」
「我想見一見他。」
兩位醫生想一想,「請隨我來。」
私人病房內光線幽暗,郁滿堂一動不動躺著。頭髮剃光了,只見頭皮上有拉鏈似fèng針,祖琪以為頭部受傷病人都用紗布纏住,原來並不這樣,傷痕清晰可見。
他的面孔仍然浮腫。祖琪坐下,握住他的手。
她輕輕說:「從來未曾英俊過的你今日丑得不似人形。」
看護聽見這樣的話驚異得抬起頭來,她輕輕走開。
祖琪說下去:「你得改一改營業手法,那麼多人恨你,發財也無用。」她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