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頁
2023-09-21 16:49:50 作者: 亦舒
回憶到這裡,他低下了頭。
祖琪捧出咖啡來招待他。
郁滿堂有點疲倦,他忽然說:「祖琪,回家來,讓我們從頭開始。」
祖琪有點為難,輕輕說:「你並不需要我。」
「外邊世界沒有什麼好處,人又jian詐醜陋居多,不如回家來,看弟弟成長。」
祖琪笑了,他仍當她是小孩。
他慢慢喝完咖啡,「來,到我公司來參觀。」
不知怎地,祖琪好奇,也有興趣,於是跟他出去。
證券行仍在同一間大廈,可是規模大了好幾倍,人客進進出出,圍住報價錶板虔誠膜拜,七情六慾都現在臉上。
「祖琪,這裡。」
其中一間玻璃房裡擺著十來台計算機,螢光閃動,瞬息萬變,每座計算機前都坐著一個咬牙切齒的年輕人,一-時歡呼,片刻又咀咒,喃喃自語,像著魔一樣。
祖琪吃驚,「他們在做什麼?」
「做股票買賣。」
「就這樣坐在計算機面前交易?」
「是,十秒鐘可以賺它十萬八萬。」
「這是賭博。」
「不,祖琪,這是投資。」
他們像坐在賭桌前一樣,臉泛油光,解鬆了領口領帶,趁半小時空檔,來博殺一番,賭賭運氣。
「啊,蔚為奇觀。」
「公司最近做得很好,志一六、七歲時便可以到此學習。」
祖琪又一次笑出來。
她的笑臉似綻發金光,叫郁滿堂凝視,「許久不見你笑。」
祖琪說:「我在想,假使祖璋還在,他會喜歡這裡,可能與你冰釋誤會。」
郁滿堂不出聲。
她能夠輕鬆地說到祖璋,可見傷感已逐漸減輕,這是好事。
忽然之間,其中一個年輕人舉起計算機鍵盤,衝動用力摔到地下,啊,他輸了,輸多少?是否輸掉了祖屋?
祖琪收斂笑意,看著護員把那年輕人押出去。
祖琪黯然,這是另一個彭祖璋。
說到底,是他們自身意志力薄弱,不能控制生命,與人無尤。
她輕輕說:「生意很成功。」
祖琪目光四處瀏覽,不見那個女助手,大抵,已經不必-頭露面坐寫字樓了。
「我該走了。」
「我送你。」郁滿堂說。
「不必,我想逛逛書店。」
「我找人陪你。」他要喚人。
祖琪伸手按住他,「你的好意我心領。」
「祖琪,請考慮我的建議。」
祖琪想說,她對經營賭場並無興趣。
郁滿堂接著說:「公司可以分一半給你。」
祖琪搖頭,「我已有足夠零用。」
郁滿堂笑了,「只有你一個人會那樣說。」
他送她出去。
一離開那裡,祖琪便鬆口氣,逃似過了馬路,走進書店去。
真諷刺,她討厭這個男人的賺錢方式,卻不介意用這男人給她的錢,彭祖琪覺得自己偽善。她買了幾本雜誌,坐下喝杯茶,隔壁坐著兩個女學生,手中拿著部愛情小說。
其中一個說:「奇怪,最多寫到主角三十歲,通常故事就結束了,為什麼?」
「過了那個歲數,大抵已不談戀愛了。」
「是嗎,中年人沒感情生活?」
「不,做事業或是家庭主婦,又可以做好母親之類,轉移了感情目標。」
「那多乏味。」
聽到這裡,祖琪抬起頭來。小女生立刻噤聲。
是,只剩這幾年了,最後容許放肆的歲月,之後,就得安分守己,否則,吃虧不起。
連中學女生都懂得這個道理。
祖琪感慨地往街上走去,經過書店大門,防盜器忽然嗚嗚響起,說時遲那時快,有一個少年在她身邊飛奔而出。
一個店員出來,攔住祖琪,有人告訴他:「不是這位小姐,是個大男孩,已經逃逸。」
但是店員堅持公事公辦,祖琪只得隨他回返店內。
這時,經理也出來了,看到那麼漂亮的小姐,有點躊躇。
祖琪覺得與人方便,自己方便,先脫下大衣讓他們檢查,又親手打開手袋,將裡邊所有東西倒出。
書店出售再名貴貨物不外是電子遊戲機雷射影碟或是電子字典之類,體積都不小,一目了然。
祖琪穿貼身針織裙,她舉起雙臂轉一個圈,像模特兒般美好身段叫人眩目。
經理與店員沒聲價一齊道歉。
祖琪從頭到尾不發一言,她並不動氣,當然也不會大聲問:「難道我樣子像賊?」碰到這種事,秀才遇著兵,愈是合作,愈快脫身。
她把手袋裡雜物一件件放好,穿回大衣。
這時,一個三十上下的男人走過來,向她道歉,並且雙手遞上一張大面額贈券。
祖琪沒有接過,她以後都不打算再來。
她輕輕走出書店,乘車離去。
祖琪對所有不愉快事都善忘,一轉身,已經丟開這事。
那一邊,在店裡,那男子卻在責怪夥計。
「怎可叫人家小姐脫衣搜身。」
「不不,她自動合作。」
「那是人家圓通,真正難得。」
「有目擊者說是一名少年撬開玻璃櫃取走一套電子遊戲機。」
那人剛想息事寧人,忽然看到櫃噬嫌幸患東西。
那是一隻胭脂盒子,考究地用黑絲絨套子袋著。
他拾起它,輕輕取出看。
盒子用玫瑰色K金製造,鑲琅,分明是件西洋古董,打開,裡邊裝淡紫色胭脂,帶股淡淡香氣。
他怔住,到什麼地方去找她歸還這件私人對象?
接著,他發覺絲絨套子裡有一張薄薄卡片,原來是一個牙醫的約會紙:彭祖琪,三月三十日中午十二時。
他如獲至寶,立刻跑上寫字樓,撥電話到牙醫診所追查。
診所看護的答案:「是,我們的確有這位客人,但是未經同意,不能透露他人地址電話。」
他又查電話簿,但並無彭祖琪登記。
他又不捨得把盒子交到診所去待領。是,不捨得,這個沿自佛偈,無法英譯的形容詞竟貼切地描繪了他的心情。
他震驚了,迅速放下胭脂盒,當它是一塊烙鐵。
彭祖琪根本不知道她丟了東西。
這種玩意兒她整個抽屜裝得x滿滿,時時流失,根本無所謂。
約會仍然不斷,許多邀請,帖子一疊疊寄到,要去的話,一天可以跑幾次。
祖琪在人群中有意無意尋找具可能性的人物,總是一無所獲。
他們的襯衫太花,頭髮過油,要不面白無須,要不男權至上,還有,雖無過犯,說話無味。
她同祖琛說:「現在,才知道你同祖璋是多麼難能可貴。」
祖琛說:「還有郁滿堂呢,他不拘小節,疏慡大方,也是個瀟灑的鬚眉男子。」
祖琪不得不承認這是事實。
「有些人的好處,要慢慢發掘。」
「祖琛,你總是幫著郁。」
「是,我與他性格背景完全不同,但我欣賞他。」
「你許久沒有同他碰頭了,他現在經營賭場。」她把前夫的情況說一次。
祖琛說:「你我不是生意人,也許他們身不由主。」
祖琪笑了,仍然站在他那邊。
祖琛忽然問:「同渡邊那筆,終於結束了?」
祖琪默認。
「有人在雪梨見過他,他仍在大學教書。」祖琪不出聲。
「祖琪,勸一個女子守婦道並非封建,實是為了她福利著想。」
「是,是。」
祖琛聽到她敷衍的意思,不禁好笑。
「我看到志一照片,他眉宇間有點像祖璋。」
「是,像足舅舅。」再寒暄幾句,談話便告一段落。
彭家的電話一向響個不停,祖琪從不親自接聽。
那天下午,門鈴一響,進來一個小小人兒,口齒清晰地高聲問:「媽,在哪裡,我找媽媽。」
祖琪定睛一看,嚇一大跳,「咦,弟弟,你怎麼會說話了?」
保母笑說:「我們也覺訝異。」
祖琪蹲下,輕輕同他說:「你還會說什麼?」
保母提醒他:「床前明月光。」
那兩歲不足的孩子把那首著名的五言詩背誦出來。
祖琪笑得流淚,「還懂什麼?」
「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祖琪一聽,忙說:「這首不好,太悲傷了。」
接著,他跑上跑下玩耍,活潑調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