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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頁

2023-09-21 16:49:50 作者: 亦舒
    祖琪同自己說,要不要放肆一下?這可是個機會,或者,他會得給她生活添些顏色。

    渡邊抬起頭來問:「在想些什麼?」

    「祖琛有無告訴你關於我的事?」

    「祖琛是君子。」

    「說得真好,你呢,把所有借來的書歸還沒有?」

    渡邊只是笑。

    他竟在彭宅逗了一整天。

    真可怕,屋子裡什麼都有,傭人不住捧各式食物飲料出來,他們下棋、讀書、聊天,傍晚大雨,他更不想走。

    女主人妝奩一定豐厚,維持這樣一個家實在不簡單,她色彩神秘。

    吃完晚飯,她才送他走。

    祖琪斟出酒來,喝一大口。

    她對空氣說:「怎麼樣,祖璋,你覺得這人如何?」

    隔一會兒,她又回答:「同你一樣,十分有生活情趣。」

    她並沒想過要同誰共渡餘生,因此嘆口氣,「祖璋,我真覺寂寞。」

    她抱著酒瓶發呆。

    第二天,渡邊帶她去一個文藝聚會。祖琪覺得十分新鮮,在場者都是詩人,有些已有詩集出版了,有些尚未成名,都努力創作,並且當場朗誦詩篇。

    祖琪坐在角落,有一個中年人朝她走近,睜大雙眼說:「晶瑩的你感動了我,在這一-那我相信確有上帝。」

    祖琪駭笑,覺得有趣。

    渡邊拉開祖琪,把她擁在懷中,「別聽他們胡言亂語。」

    祖琪問:「你也寫詩?」

    「偶然。」

    「誰是你的靈感?」

    「學習。」沒想到答案如此踏實樸素。

    她以為他會說「你」,不禁有點失望,但幸虧沒有,否則就太俗套。

    那邊一個女詩人咬牙切齒地朗誦完畢,意猶未盡,順手把手中酒杯摔出去打爛,眾人鼓掌叫好。

    「詩社需要人贊助。」

    祖琪笑了,「是嗎,容我出一分力。」

    渡邊說了一個數目,咦,還真不便宜,但祖琪慡快簽出支票,噫,不願請客,誰來陪你。

    所有的詩人又拍起手來。他們把作品簽名送給祖琪。接著,圍成一圈,研討艾略脫的詩是否一直被世人過譽。簡直不食人間緇穡這班人究竟何以為生呢?

    祖琪忽然想到祖璋,在格林威治村的公寓,他會喜歡這種場合嗎?

    最後,詩人們彼此祝酒,廉價葡萄酒有點酸澀,但是,氣氛最重要,祖琪不介意。

    祖琪預備走的時候,那中年詩人過來說:「繆斯,幾時再來與我們歡聚。」他吻祖琪的手。

    「一定一定。」渡邊代為回答。

    他們笑著離開詩社,這才發覺街上空氣清新,屋裡縹毒莆度似,幾乎透不過氣來,但是熱鬧。

    在街燈下,他們說著剛才好笑的事——「繆斯,多謝你的贊助支票,哈哈哈……」

    忽然,渡邊伸手輕輕撥開祖琪的頭髮,他的手指緩緩觸摸她的五官,像是要通過觸覺記憶她的臉容。

    祖琪沒有讓開,也沒有阻止他,她的皮膚有點饑渴,被愛撫的感覺很舒服。她緊緊埋首渡邊懷中。

    真沒想到會在街邊繾綣,這不是少男少女的行為嗎,無處可去,肉身便是安慰。

    原先,祖琪也以為這種情懷已經過去,永遠不再,可是今日發覺死灰復燃,竟十分心酸,緊緊擁住渡邊腰身,他的胸膛結實,可靠嗎,不知道,祖琪並無奢望。

    她去他宿舍看過,簡陋、混亂,完全無人收拾。

    祖琪吃驚,「太沒有辦法了,不能叫幾個漂亮女生來做定期義工嗎?」

    渡邊撥開報紙雜誌給她坐下,「你就是那女工,先從廚房開始做起。」

    兩人笑作一團。

    其實沒有什麼特別,但是他們都不願放棄調笑機會,即使不是戀愛,也有戀愛感覺。

    小廚房堆滿即食,渡邊做晚餐給她吃,上打一隻蛋,加罐頭炸鰻魚。

    「看,多麼豐富。」渡邊說。

    祖琪看著碗,「待會兒出去吃吧。」

    渡邊撲上來咆吼:「一定要賞臉。」

    「不,不。」她恐懼地叫。

    他們在地上扭作一團。

    世上確有許多東西不是金錢可以購買,但是所有其它的物質需要,有祖琪的信用卡。

    不知怎地,那樣年輕的彭祖琪,已經習慣付鈔,是祖璋在生時養成的手勢吧。

    他們到格林威治村那間小公寓住了整個月。

    每日睡到日上三竿,中午吃完飯,蹲在街頭看賣藝人表演,非常悠閒舒服。祖琪從來沒有這樣暢快,雖然她用一個男人的錢來貼補另一個男人的開銷,但是她並不覺理虧,這筆贍養費原是她應得的。

    祖琪最喜歡一個踩高蹺的小丑,腿有十-長,人人要仰望,他穿得花枝招展,一直叫人猜謎語。

    「一把傘遮一個老師與十個小學生,無人淋濕,何故?」

    大家亂猜一通,沒有人中獎。

    他解開謎底:「根本沒有下雨,哈哈哈……」

    用手把一把糖果撒給觀眾。

    祖琪高聲問:「愛情可否永恆?」

    高蹺小丑答:「不可能,所以叫愛情。」

    人群散去,祖琪與渡邊回公寓休息,他幫她畫人像速寫。

    這一段時間,沒有人聯絡他們,她也不知道外界發生什麼事,正好是個冬天,名正言順什麼都不理。

    大雪,他們在家吃罐頭,在街上擲雪球,打雪仗。

    一日下午,雪融了,泥濘一片。

    「咦,春天到了。」

    不知不覺,已經三月。

    渡邊伸個懶腰,「我得找一份工作。」

    「我聘請你。」

    「什麼職位?」

    「私人秘書。」

    「不行,沒有晉升機會,我還是出去聯絡朋友的好。」

    他披上外套。

    「今晚見。」他同她吻別。

    祖琪關上門,她覺得也是回家的時候了,再繼續下去,保不定會問:「幾點回來」,「等你吃飯」,「別在外頭誹久」,「見過誰」……那又有什麼意思,趁大家還沒有膩,把距離拉遠一些透透氣也好。

    她要撥幾個電話。

    第一個找祖琛,他說:「稀客,許久沒聽到你聲音。」

    「我在紐約。」

    「會來探訪我們嗎?」

    「飛機場雪融了沒有?」

    「我們今年沒下雪。」

    「可能過幾天到府上。」

    「歡迎之至,祖琪,我們的家即你的家。」祖琛說。

    擱下電話,想出去買點蔬果,忽然聽到有人按鈴。啊!原來公寓有門鈴。

    祖琪打開門,外頭站著一個臃腫的年輕女子,油膩耗子棕頭髮搭在頭上,嘴角生凍瘡,透明眼珠一點神采也沒有,一看就知染有毒癖。

    一見有人開門,她便解開外套,腹部隆然,都幾乎快要臨盆。

    祖琪呆呆看著她。

    她說:「我找渡邊,他們說他在這裡。」

    一手推開祖琪,進屋坐下。

    祖琪發呆。

    那女子自口袋裡取出一張文件,「這是我與他的結婚證書,我是他的合法妻子。」

    祖琪低頭一看,證書上她的名字叫蘇珊莎蘭頓。

    「我可否喝杯熱可可?」

    祖琪只得招呼她。

    「還有,那三文治,我好久沒吃了。」

    蘇珊吃飽了鬆口氣,「我是他學生,遭受欺騙及遺棄,我聽說你很有錢。」

    她說話斷續,但,也可以得到故事大概。

    「我們還沒有辦妥離婚手續。」

    祖琪抬起頭,想了一想,打開手袋,把所有現款取出交到她手中。

    「謝謝你。」

    「去找醫生照顧你們兩個。」

    「孩子決定交人領養。」

    祖琪點點頭,送她出去。

    「渡邊幾時回來?」

    「這是我的住宅,他大概不會來了,你好好保重。」

    蘇珊見茶几上有一瓶酒,順手牽羊,放進大衣口袋。

    祖琪把她送出門口,坐下,喘氣。雙腿與頭皮同時有點發麻,幸虧當事人不在,否則好戲連場,不知如何招架。

    她嘆口氣說:「祖璋,你們都不肯公平待我。」

    祖琪一時沒想到,她也沒有好好待人。

    她低頭一看,那張霉舊的結婚證書跌落地上。她把證書用膠紙貼在門上,她萬一回來,可以拾回,將來,又可以給丈夫別的女人觀賞。

    然後,祖琪鎖上門,離去。

    那高蹺小丑在附近視察表演場地,認得她,叫住她:「喂,你,春天來了,還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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