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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6:49:50 作者: 亦舒
「祖琪不會聽勸,她自有主張,況且,我們不應介入親戚的私事。」
學華覺得非常安慰。
開頭,她有一個憂慮,怕婚後需三個人一起生活;祖琪一有呼喚,他們便得疲於奔命,但是祖琛有智能,他倆終於可以過二人世界。
祖琪也沒有騷擾他們,通消息只是問候、致意,不涉私人尷尬問題。
學華覺得她畢竟是長大了。
郁滿堂沉默地搬出去,孩子跟著他,由保母抱著,並無啼哭吵鬧,他不大認得母親,也不熟悉她的氣息,他握著玩具熊,跟父親乘車離去。
彭祖琪關上大門。
她開了一瓶香檳,對著樽口就喝,然後倒在沙發里。
她輕輕說:「祖璋,他們走了,屋子現在又完全屬於我們,你可以回來了。」
這個時候,忽然想到祖璋已不在人世,不禁傷心得飲泣起來。
第二天晚上,她在勝利路舉行舞會,所有的老朋友都來了,車子停滿馬路。
鄰居丁太太大為訝異,「什麼,又故態復萌?」
丁先生也奇道:「原以為她已經長大,不再好此道。」
「哎,本性難移。」
他們去按鈴,請彭小姐把車移一移,好讓他們出去吃飯。
「看到彭祖琪否?」
「沒有,是傭人來開門。」
「怎麼一下子又翻了身?房子不是賣了給一個姓郁的人?」
「她嫁給他,所以,一切不變。」
「多有辦法。」丁太太讚嘆。
「聽說,又離婚了。」
「嗄,」丁太太五體投地,「好好地有人供奉,為什麼又分開?」
「不知道。」
不止丁太太嘖嘖稱奇,彭祖琪的老朋友也暗暗嘆服,一兩年沒來彭家,只見一切不變,擺設布置只有更新更考究,食物更精緻美味,氣派猶勝舊時。
那班損友不禁紅了眼,有人偷偷把小水晶擺設放進口袋裡帶走,呵,不可以說偷,都還是朋友,太過計較,誰來同你玩,祖琪十分明白。
一班男生圍著祖琪說著讚美的話,從前,她覺得再高傲沒有,今日,她有點寂寥。
電話鈴聲響了又響,終於有傭人聽見,過去接:「彭公館。」
是,勝利路七號終於又成為彭宅。
「快叫太太來聽電話,有急事。」
傭人是新來的,莫名其妙,「我們這裡沒有太太,只有小姐。」
那邊頓足,摔了電話。
不到二十分鐘,有人大力按鈴。
傭人去應門,說了半晌,進來匯報,在彭祖琪耳畔輕輕說了幾句。
祖琪站起來,「對不起,」她對客人說:「我出去一下,你們隨便玩。」
到了門口,有車子在等她。
她披上大衣,踏進車內,向郁滿堂點頭。
郁神情沮喪,「弟弟啼哭不停。」
祖琪問:「醫生怎麼說?」
「中耳發炎,是非常痛楚的一種病,發燒至一○五度,需打針降溫。」
祖琪無言。司機把車子朝醫院駛去。
半晌他問:「有宴會?」
「老朋友聚聚,許久沒見面。」
「不好意思,又一次打擾你的宴會。」
祖琪不知如何回答,只說:「應該的。」
她穿著狐裘,每次說話一吹氣,柔軟的長皮便輕輕在臉旁拂動,十分動人。
郁滿堂凝視她,「你氣色好極了,祖琪。」
「謝謝你。」
車子抵達醫院,他們匆匆走向病房,在走廊就聽見孩子哭聲。
郁滿堂說:「弟弟聲線好不洪量。」
祖琪有點迷惘,這是她的孩子?多麼陌生,出於道義,她不得不來關懷他,但是心理上,她並無一般母親的焦急惶恐。
看護迎出來報告:「能哭了,就不怕,熱度已經退下去。」
忽然看到一個艷女,漆黑大眼睛,鮮紫色嘴唇,不禁一呆,退後兩步。
祖琪輕輕走過去同孩子說話:「你好嗎,生病了?不要緊,醫生會照顧你,藥還苦嗎……」
幼兒聽到呢喃的問候,漸漸靜下來入睡。祖琪鬆口氣,坐在一旁,脫下細跟鞋。
「多謝你來。」
「別客氣。」
「你可要趕回去?」
「我想多耽一會兒,那些老友很無聊,沒什麼話可說。」
「祖琪,」郁滿堂忽然請求,「讓我們從頭開始可好?」
祖琪搖頭,「不,我們之間是完結了。」
幼兒嚶嚀,祖琪馬上過去視察,半晌,沒事,又無對話,她坐在椅上打盹。
天亮了。
祖琪驚醒,晨曦、陽光自窗簾透入,祖琪很久沒這樣早起來,一時不知身在何處,見看護向她微笑,「郁太太,孩子沒事了。」才想起昨夜的事。她去生間漱口,在鏡子裡看到化妝已糊,還穿著舞衣,像是孤鬼野魂,玩過了頭,忘記回家,祖琪苦笑。
她去探視孩子,剛好郁滿堂也到小床邊低下頭去,兩個人額頭碰個正著,祖琪雪雪呼痛,郁忍不住笑出來。孩子睡熟了就像洋娃娃,動也不動,特別可愛,祖琪不太敢碰他,老怕一不小心他手腳會脫-,看到別人大膽把幼兒-到半空跌下接住嬉戲,十分羨慕。
她說:「我走了。」
「你自己當心。」
「我懂得。」
「錢緊緊抓手裡,不要輕信人言,不要與人夾份做生意,同情心不得泛濫。」
祖琪笑著離去。走到門口,收斂笑意,累得肩膀發酸。她能不來嗎,不行,情理上說不過去,來了,也不過干坐著,她又不是醫務人員,只好算精神支持。
車子還沒有駛過來,幸虧時間早,大堂沒有人,她靠在長丈系瘸怠
祖琪閉上眼睛,忽然聽到有人叫她。
「祖琪?」那人的語氣像是不大相信會在這裡碰見她。
祖琪睜大眼,看到熟悉的面孔。
那人笑,「你老是記不住我的名字,我是渡邊。」
「咦,你好。」
「來探訪親友?我送你可好,這種時候叫車不易。」
「勞駕你了。」
「我們時時在街上碰到。」
「是!」祖琪笑,「不可繼續如此見面,人家會疑心。」渡邊也笑,「祖琛在那邊還好嗎?」
「很好,他們夫妻相敬如賓,到南極洲也一樣快樂。」
渡邊鼓起勇氣,「祖琪,去喝杯咖啡可好?」
「待我換件衣裳。」
他大喜過望,「我先送你回家。」
車子回到勝利路,客人已經散去,傭人在收拾雜物,見她回來,迎上招呼。
祖琪請渡邊在偏廳等,她上樓淋浴更衣,仿佛回復到少女時期,男孩子又在樓下耐心地等。她換上白襯衫,還沒擦乾頭髮,已經倒在床上睡著。
渡邊一直在樓下坐著。
傭人見個多小時過去,便上樓看一下,只見女主人已經睡著,一時不會醒來。
她同客人說:「這位先生不如先回去。」
渡邊躊躇一下,「不,」他聽見自己說:「我等她。」
傭人只得讓他去。半晌,端來茶點,以及兩份報紙。
渡邊當自己家一樣,細細讀完日報,吃了早點,又到花園散步,始終沒離開彭家。他並沒有不耐煩,幾個鐘頭一下子消磨掉。
渡邊剛才碰見祖琪,濃妝、憔悴,像迷路天使,不知怎地會在醫院出現,他代一個朋友取藥,一出來就看到美麗寂寥的她。
他情願坐在這裡等。
中午,傭人請他用飯。
小小一碗雞湯,一碟青菜,又煎了一條魚,渡邊吃了三碗飯。
然後,他坐在安樂椅里聽音樂。
下午三時,祖琪醒來,肚餓,下樓找人,忽然看見渡邊,才想起曾叫他等,沒想到這一等便是五六個小時。
「啊,不好意思。」
渡邊笑著除下耳筒,「沒關係。」
「外頭已經收拾好,請出來坐。」
傭人這時過來說:「小姐,不見好些銀器。」
祖琪隨口說:「去總店配回好了。」
她轉頭同渡邊說:「打理一頭家真瑣碎。」
渡邊笑:「現在,可以喝咖啡了吧。」
祖琪問:「有沒有發覺這間屋子靜得耳邊嗡嗡聲?」
「我沒發覺,我認為很舒服。」
他長得高大,與祖琪說話的時候喜歡雙手插褲袋裡,側著頭留神。
這種姿態文雅有禮,完全屬於讀書人,與郁滿堂的直接耿直不同。
小生意人往往不顧細節,只求公司賺錢,毫無情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