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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頁

2023-09-21 16:49:50 作者: 亦舒
    他不聲響。

    這清麗的女郎找他究竟有什麼事?莫非,是請他再寬限一下?

    可是,她並沒有開口求他。

    隔著玻璃,可以看到大堂工作人員忙碌的情況。

    他寫了一張支票買下獎券。

    只聽得那漂亮的女郎說:「咦,午飯的時間到了。」

    郁滿堂得到這樣明顯的指示,不由得輕輕說:「彭小姐,容我請你吃午飯。」

    「好呀,」祖琪高興地答:「那麼,我要推掉鄔麗琴的約會了。」

    「我們去美國會所吧。」

    正在這個時候,隔著玻璃,祖琪都聽見外頭嘩一聲。

    接著,數十個人頭攢動,整個大堂像是沸騰起來,忽然之間亂成一片。

    郁滿堂立刻站起來。

    「什麼事?」

    有夥計進來,差點撞到祖琪,他在老闆耳畔講了幾句。

    郁滿堂馬上跑到大堂,「看新聞!」

    祖琪莫名其妙,「郁先生,不是說去吃午餐嗎?」

    只聽得有人說:「是尼克特製七點八級大地震,全島震動,天崩地裂。」

    所有人都撲到電視前去等新聞,祖琪被擠到一個角落。

    祖琪發一陣子呆,靜靜離開證券行。

    來得不是時候。

    人發霉就是這樣,頭頭碰著黑。

    她垂頭返回家中。

    客廳空蕩蕩,能變賣的都已賣光,原價一百元賣一元,但求有人搬走算數。

    她靜靜坐在椅子裡,閉上雙眼,但是眼淚忍不住流下。

    傭人群已經解散,只剩她一個人了。

    電話鈴響,祖琪取過聽筒,嗚咽地說:「是祖琛嗎,快來陪我。」

    那邊咳嗽一聲。

    「誰?」祖琪一驚。

    「我是郁滿堂,真對不起,剛才辦公室有事,怠慢了你。」

    「沒關係。」祖琪連忙抹淚。

    「我派車接你出來吃飯。」

    「我已經吃過了。」

    「明天如何?」

    「明天我有事。」

    「彭小姐,我再向你致歉,敝公司在東南亞投資頗重,剛才吃一大驚,冷落了客人,這次百年罕見的大地震,恐怕會把當地股市震掉三分之一。」

    聽他那樣說,祖琳不禁擔心,「那怎麼辦?」

    「我們手法一向比較穩健,可以支撐。」

    「地震傷亡如何?」

    「正留意新聞,並且設法聯絡親友,線路都不通,且停電,他們一向過慣太平富庶日子,這下子可慘了。」

    這不是等於在說彭祖琪嗎,倒給了他們一個話題。

    「真沒想到投資公司那樣忙。」

    「是呀。」郁滿堂不是笨人,乘機說:「到現在還沒吃飯,肚子咕咕響,來接你可好?」

    還有什麼地方可去?祖琪答應下來。

    郁滿堂再次踏進彭宅,連他都呆住,只見四壁蕭條,同那日開舞會時仿佛是兩個地方。

    連水晶玻璃吊燈都拆走了,現在只剩下一隻光禿禿燈泡。

    他問:「令兄呢?」

    「到美加去了。」

    「這種時候居然到美加散心,留下你一個獨度難關?」

    他的聲音在大廳激起回音。

    祖琪沒想到他會激動,輕輕說:「還有祖琛幫我。」

    郁滿堂十分無奈,「早知,不買這間住宅。」

    「你不買,也有人買,放心,我會如期搬走。」

    「搬到什麼地方去?」

    祖琪苦笑,「當然不是什麼好地方。」

    客廳只剩一張紅色舊絲絨梳化。

    絲絨這料子舊不得,一撻一撻褪色,又掉了絨毛,像癩痢。

    祖琪沮喪地說:「這張梳化沒人要,我只得把它帶走,還是家母的遺物呢。」

    郁滿堂忽然說:「祖琪,你還記得我嗎?」

    祖琪睜大眼睛。

    「你忘了。」

    「不,我極少忘記一張面孔。」

    「但那時你實在太小,只得兩歲左右。」

    「你的意思是,我們見過面?」祖琪愕然。

    郁滿堂輕輕坐在脫色絲絨梳化另一頭。「那時,我已有十五六歲,手長腳長,衣不稱身,我跟母親來找工作。」

    有這種事?第二章  「那時,家家戶戶已經流行雇用菲籍傭人,家母又已中年,找不到工作,幸虧有人介紹,到了這一家,我記得極清楚;勝利路七號。」

    「什麼年份?」

    郁滿堂講出年份。

    祖琪如釋重負,「你記錯了,那是另一家人,七一年我們還在美國舊金山,尚未回來。」她拍拍胸口,幸虧不是他們。

    不過,郁滿堂身世好不傳奇,怎麼忽然自赤貧變成富有,竟然買回他母親從前幫傭的住宅?每個人都有一個故事。

    「不是你?我明明記得屋裡有一個小女孩子,鬈髮大眼睛,可愛像洋娃娃。」

    祖琪笑不可仰:「勝利路每家的孩子都打扮得像安琪兒。」

    對,她忽然想到一個重要的問題:「你,可有孩子?」

    郁滿堂詫異,「我未婚。」

    啊。「對,那家人姓什麼?」

    「我不記得,家母在這裡做了大半年,後來到工廠做,可是我記得她說東家對她很和善。」

    「是另一家好心人。」

    「今年,我在這一帶找房子,有經紀與我接頭,我一聽說這個地址,立刻決定買下。」

    「你母親知道這件事一定高興。」

    「吃太多苦,她早已辭世。」郁滿堂感慨。

    「對不起。」祖琪又多了解他一點。

    「雖然已經三十多歲,也不習慣做孤兒。」

    「這種事,我也永遠不會習慣。」

    郁滿堂呼出一口氣。

    他不知多久沒有這樣暢快地訴說心事。

    祖琪說:「你獨身,用不著這樣大住宅,可是準備結婚?」

    「不,打算開舞會。」

    「你喜歡舞會?」

    「我喜歡看。」

    這時,不知是誰的肚子咕嚕響了一下,大家都難為情地按住腹部。

    祖琪忙說:「不是我。」

    他帶她出去吃飯。

    他們是晚餐第一桌客人。

    郁滿堂首次忘記他的出身,放下他的生意,陪著彭祖琪,聽她為祖璋說好話。

    「他肯定被騙。」

    「祖璋才大我三歲,祖琛大我七歲。」

    「祖琛是我真大哥,一直照顧我。」

    「不,我不是好學生,對功課毫無興趣,讀完英國文學都不知所云,卷子都是替槍所寫,考試題目由補習社提供。」

    「祖璋更加不象話,讀足七年,一無所得,他又不敢不上學,怕父親要他工作,更加吃苦,於是去年摔傷了腿,今年胃病發作,不住逃學,明年再去掛單,成為職業學生。」

    「祖琛不同,祖琛真才實學。」

    他送她回家的時候已經深夜。

    一頓飯竟吃了那麼久,不可思議,往日最怕浪費時間的他,今日想法完全不同。

    回家時把大衣抓在手中,握得那樣緊,像是怕它會生腳逃走似的,放開來一看,衣領稀縐,這是怎麼回事?

    三十六歲的人了,自然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他低下頭想了一整晚。

    那一邊,祖琪回到家,累得像考完試般,拉下了臉,斟出拔蘭地喝一口。

    電話來了,這次真是祖琛。

    「哪裡去了,叫人擔心。」

    祖琪攏一攏頭髮,不知怎樣回答。

    「祖璋有否消息?」

    祖琪輕輕說:「錢花光了,一定會找我們。」

    「這樣下去,不是辦法。」

    「叫他改過是沒有可能的事。」

    「祖琪,他不是你的包袱。」

    祖琪忽然說:「他不重,他是我兄弟。」

    祖琛責怪,「你太寵他了。」

    「找我有事嗎?」

    「大學聘圖書館助理,你來應徵吧。」

    「待我睡醒再說。」

    「祖琪!」祖琛頓足。

    這兩兄妹本質非常接近,只不過社會對漂亮女生的要求自然低一些。

    祖琪一點也不想做小白領,她知道那是什麼樣的生涯:每個辦公室里都有一個妻子不了解他的中年男子、一個聲音高八度橫蠻的胖女人、愛中傷同事,一味想往上爬的小人……絕對是個馬戲班,不但學不到什麼,一下子耗盡了青春志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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