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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6:49:56 作者: 繡錦
    ……

    1994年12月24日

    金明遠趴在宿舍的書桌前寫日記。這半年以來,他把自己所能想到的所有東西全都記在這個日記本上。每一天,他都會翻開日記仔細地看,回憶那些腦子裡原本已經漸漸淡去的那些記憶。

    在他還小的時候,她總喜歡說一些奇奇怪怪的陌生的詞語,說完了才會忽然想到什麼似的猛地捂住嘴,警惕地朝四周看,然後笑眯眯地摸摸他的小腦袋。再往後他漸漸長大了,她就注意了很多,有時候話說到一半的時候會突然停下,眼睛瞪得大大的,臉上顯出古怪的神情,神神秘秘地問他,「你剛才沒聽見,對吧。」

    然後他總是配合地點頭說是。她是他的天,是他的地,是他的全部世界,她說什麼就是什麼。這是從很小很小的時候就已經養成的習慣。

    可是現在回憶起來,她說過一些什麼呢,電腦、windows、世界盃,什麼北京奧運,甚至還有柯林頓----他記得那還是90年的某一個晚上她跟古艷紅聊天的時候偶爾提起的名字,可是直到去年柯林頓當上了美國總統他才知道這個人的存在。

    有些詞彙,直到現在他都不明白到底是什麼意思。

    還有她十數年不變分毫的容顏。

    他的姑姑,到底是何方神聖?

    伴隨著懷疑的,是他隱隱的期望。他的姑姑與眾不同,她是天上的仙女,她一定會在某一天重新回來看他。

    今天是西方節日中的平安夜,宿舍的同學都去參加晚會了,屋裡只剩他一人。可是他一點也不覺得孤單,在這樣寧靜的夜晚,他能更加肆無忌憚地思念。

    走廊里傳來重重的腳步聲,一會兒門開了,王榆林渾身髒兮兮臭烘烘地衝進來,一邊脫衣服一邊小聲地罵道:「真倒霉,在食堂滑了一跤,直接跌外頭水溝里了。咦,明子你不去晚會?」

    金明遠搖頭,「我不喜歡吵。你沒事兒吧。」

    王榆林咬牙,「沒受傷,就是這衣服不能穿了。該死,羽絨服送去乾洗了,也不知道這會兒洗好了沒。」

    金明遠笑,「要不你穿我衣服吧,外頭這天寒地凍的。」

    王榆林也不跟他客氣,招呼了一聲就爬到上鋪去找明遠的棉襖。狠狠一拽,床鋪上有什麼東西掉了下來,王榆林蹲下去撿,發出「咦----」地一聲響。

    「明子,這是你女朋友吧。」王榆林笑嘻嘻地把錢包還給他,道:「我早就猜到你有女朋友了,要不怎麼一天到晚地對著這錢包發呆,那麼多女孩子追你,也不見你給個好臉色。」

    金明遠一愣。他的錢包里夾著鍾慧慧的畫像,那是他這半年以來一點點努力的結果。他在繪畫上沒有天賦,但他有著旁人所沒有的毅力。他從來只畫一個人,那就是他的姑姑,她笑的樣子、發呆的樣子、沉思的樣子,還有尷尬的欲哭無淚的樣子……王榆林是學校最優秀的學員之一,尤其是他的觀察力,教官曾經感慨說他有著野獸一般敏銳的直覺和洞察力。他怎麼會這麼想?

    有那麼一兩秒,金明遠心跳得厲害,他本來可以解釋清楚,可不知為什麼卻沒有開口,而是緩緩地轉過臉去,小聲地,像開玩笑一般地問道:「你怎麼知道是我女朋友?說不定我是在看我媽呢。」

    「噗嗤----」王榆林頓時笑出了聲,哭笑不得地道:「明子,我眼神沒那麼差。那看自己媽和看女朋友的眼神兒能一樣嗎?」

    他沒注意到金明遠的異常,笑了兩聲後,換了明遠的棉襖出了門,剩他一個人坐在書桌前,一顆心簡直要胸腔里跳出來。

    女朋友……

    金明遠狠狠地抓著自己的頭髮使勁捶,他從來沒有想,也不敢想這個詞。姑姑離開的時候,他覺得他的生命也到了盡頭,世界灰暗無光,活著的每一天都是在受刑,那種痛苦絕非言語能描述。

    那個時候古恆甚至不能理解他,他也失去了自己的親姐姐,他也悲傷,也痛苦,可是,他卻不能理解明遠為什麼會活不下去。

    有什麼不同呢?

    因為愛?

    想到這個詞,明遠的心又揪了一下,五臟六腑縮成了一團。他喘不上氣,害怕、恐懼,甚至還有深深的惶恐和不安。

    那是他的姑姑,從小帶他長大的姑姑。

    他怎麼會----怎麼能----

    可是,感情這種事,又如何能控制?

    直到王榆林的這一句話,他才陡然醒悟,醍醐灌頂。

    原來,他愛她……

    這半年來的難過、揪心、痛不欲生,原來通通只為了這一個字。

    1995年11月21日

    金明遠在教室里自習,王榆林和古恆悄悄地溜到了他身後,一臉古怪又曖昧的笑,「明子,聽說你今兒主動找那個師大的校花說話了。老實交代,是不是----」

    他立刻舉手投降,「你們倆的思想能不能純潔一點,年紀輕輕的,怎麼滿腦子齷齪。」他嘴裡說得這么正義凜然,其實心裡有些虛。他的確主動找那個女孩子說話了,她當時在和人開玩笑,高興的時候笑得眉眼彎彎,有那麼一瞬間特別地像鍾慧慧。

    於是,他鬼使神差地跑過去搭訕。

    可是只試探了幾句話他就走了,那個女孩子----他到現在甚至不知道她的名字,雖然有著和鍾慧慧一樣靈動的笑容,卻不是她。

    眼神、表情,還有小動作,他在一秒鐘之內就能找到幾十個和鍾慧慧不一樣的地方來。

    她----還是沒有來……

    1996年3月14日

    劉江來找他,表情很嚴肅,一見面就遞給他一個大大的文件夾。

    明遠不大明白到底出了什麼事,狐疑地打開來,看清文件上的內容,臉上頓時色變,「劉叔----」

    「這是你姑姑特意吩咐過的,」劉江沉聲道:「手續在94年上半年就辦了,你姑姑說等你成年後再給你。」

    他讀書讀得早,考大學那會兒還不到十七歲,就算姑姑有心把所有的股份和資產全部留給他,也沒必要這麼急。

    她為什麼會----

    明遠的心忽然跳得厲害,他還記得那段時間她的不尋常,總是不安,總是欲言又止,就好像,她早就知道要離開似的。

    她早就要離開了嗎?

    那她還會不會再回來?

    明遠痴痴地在宿舍里坐了一整天,不吃不喝,安安靜靜地一句話也不說。

    他最後一點卑微的希望也被徹底地扼殺。

    她再也不會回來了。

    那麼,他活著又是為了什麼呢?

    六十三

    等車開遠了,我才忍不住問他,「你今天怎麼打扮得這麼騷包?」

    他一臉很不容易的表情,嘆道:「結婚前三步,我好不容易才走到了最後一步,我容易嗎我?」

    還有這說法?

    他立刻笑起來,解釋道:「見家長,見朋友,見同事,今天算是把所有人都見全了,我是不是也應該修煉成正果了?」

    他怎麼就戀戀不忘結婚的事兒呢,這個禮拜都提了好多回了,幸好也就是在我面前說,要不然被老媽聽到,只怕立刻就要把我打包送他家裡頭去了。

    我也不知道該怎麼接他的話,就傻笑裝沒聽見。明遠見我這樣,倒也沒有再繼續這個話題。但我敏感地從他眼中捕捉到一閃而過的黯然。心裡好像被什麼東西狠狠刺了一下,痛得喘不上氣。

    「慧慧,你怎麼了?」也許是這一剎那間臉色有些變,明遠立刻關切地伸出一隻手來探了探我的手,「怎麼這麼涼。」他說話時把車靠馬路邊停下,鄭重其事地握住我的手,關切地問:「是不是哪裡不舒服?」

    我只是狠狠搖頭,心裡有些說不出來的難受,可是我不想讓他知道,於是摸摸肚子,裝作不好意思地道:「肚子餓了,胃痛。」

    明遠看著我,眼睛亮亮的,點頭笑笑,沒有再繼續問。他以前可是警校畢業,哪裡會被我騙倒,只是不想繼續追問罷了。

    我們吃了晚飯後,他送我回家。進門的時候,他忽然開口問我:「慧慧,我是不是太急切,把你嚇到了。」他說話的時候表情很認真,臉上有淡淡的不安,眼神低垂,睫毛在微微地顫抖。

    那種刺痛的感覺在這瞬間又猛地擊中了我,有濕熱的液體完全不受控制地湧出來,我抹了一把,滿臉淚痕。我想,雖然我沒有了過去的那些記憶,可是情感卻深深地刻在了我的骨子裡,關心和愛,在面對明遠的時候,它們總是毫無徵兆地占據著我的心,我的大腦,以及…我的身體。

    然後我想也沒想就抱住了他。

    他的個子高,我踮了踮腳也沒能把腦袋擱上他的肩膀,手要舉得很高才能夠到他的頭,抱得有些彆扭。結果他胳膊一攬,輕輕鬆鬆就把我給圈在他懷裡了,又低頭親了親我的嘴角,小聲道:「傻瓜,哭什麼?」

    我把眼淚全蹭他衣服上,蹭完了才抬起頭來,問:「你真的這麼急著結婚麼?」

    明遠忽然安靜下來,看著我,很認真地想了想,才回道:「我就是……想要和你在一起,一點也不想等了。人生總共才多少年,我們浪費了那麼多的時間,到現在好不容易才終於遇見,我不想鬆開你的手,哪怕只是一會兒。」

    他的目光堅定而溫柔,說話時聲音很沉著,不急不緩,不高不低,表情也並沒有多麼的激昂和深情,只是認真地好像在說一件很正常的事情。

    「慧慧,」他又繼續道:「你看,一天只有二十四個小時,你每天要上班,八點到五點半,我從接你吃晚飯一直拖拖拉拉地到十點半送你回家,一天攏共也只有五個小時在一起。有時候我們還得加班,我甚至還會出差,這樣算下來,平均我們每天在一起不到三個小時。這樣不夠,一點也不夠。慧慧,我想和你在一起,每天早上睜開眼睛就能看到你,半夜做夢驚醒的時候你會在我身邊,屋裡永遠是溫暖的,就算我回來得再晚,也知道家裡有人在等我。我不想再一個人睡覺,吃飯,甚至說話…慧慧,那種生活,我已經過得太久了……」

    我呆呆地看著他,剛剛好不容易收回去的眼淚又開始往外涌。在我對他有限的認知里,他總是這樣的氣定神閒,好像不管什麼事情都在掌握之中,那樣的自信,那樣的從容。我從來沒有想過原來他也會孤獨,也會害怕孤獨。

    這麼多年,他一個人到底是怎麼走過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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