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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6:49:56 作者: 繡錦
    看了一會兒,大媽又進屋了,一手端著一個大海碗,大聲招呼我吃早飯。

    一隻碗裡裝著一疊黃燦燦的餅子,不曉得是什麼做的,聞著一股子焦香,另一隻碗裡則是湯,有青菜有蛋花兒,上頭還飄著幾滴油。

    這年頭,人雞蛋都捨不得吃,攢起來換錢花的,這大媽頭一回見我就請我喝蛋湯,不能不說她實在是實誠又好客。

    我這會兒正好餓了,先跟她道了聲謝,然後抓了塊餅子就著蛋花湯送下去。一隻餅子就撐得胃裡頭滿滿的了,大媽生怕我外道,還一個勁兒地讓我多吃,罷了見我撐得直翻白眼,才連連搖頭道:「你們這些讀書的,吃飯都用筆筒子裝。幸好不要下地幹活兒,要不,剛下地肚子就要餓了。」

    我只是「嘿嘿」地笑。

    吃飽喝足了,兩人圍坐在桌邊嘮嘮嗑,大媽自然地問我去下南窪幹啥子。

    這說辭我是早就想好了的,當下就回道:「其實我是去找人的。」

    說罷,就將早準備好的話一一說給她聽。大媽聽罷了,一時皺起眉頭,想了半天才道:「妹子說的那個金雲初是不是白白淨淨戴副眼睛,後來去趙家做了倒插門女婿的。」

    我萬萬沒想到幾十里外的陳家莊還有人認得金明遠的老爸,趕緊點頭應道:「可不就是他。我也是今年上半年才得到了消息,一聽到這事兒,我姥姥就使勁催我過來找人。可臨走前她老人家又害了病,在床上一躺就是兩個多月,最後還是沒能熬過去。她老人家臨走前一再叮囑我,一定要把我表哥和他娃兒接走,也好認祖歸宗。」

    按照章老頭的說法,這會兒金明遠他爹已經過世了,家裡頭就剩三歲的孤兒金明遠,不,這會兒應該還叫趙明遠來著,之後才被他表舅給抱了過去的。我琢磨著而今農村裡頭窮,家家戶戶又都是好幾個孩子,金明遠的表舅想必也不是很願意養著這小的,只要花點錢,只怕他不放人。

    「那就是了!」大媽長吁短嘆,一副同情之色,「妹子你來晚了一步,那金老師兩個月前已經過了。」

    「什麼!」我一骨碌從炕上跳起來,作出衣服又驚又恐的神情。

    大媽同情地道:「我家裡頭那老閨女就是嫁到下南窪的,所以那個金老師我也見過的。77年的時候他跟下南窪趙家三丫頭結的婚,沒一年就得了個男娃兒。只可惜好人不長命,那兩位都苦命得很,一前一後地都走了,就剩下個三歲的小娃兒。趙家就三丫頭一個女,其餘的都是表親,他們隊裡就讓三丫頭的表哥把孩子帶回去,可你那表嫂子卻是個潑辣貨,死活不肯,後來還鬧到了公社裡,把娃兒往公社院子裡一丟,滿地地撒潑。最後還是劉書記出面,讓大隊把趙家房子分給了他們,這才罷手。」許是想到了那孩子的慘狀,大媽的眼睛開始發紅。

    「那可怎麼辦?」我咬牙道:「不管怎麼說,我也得把我那苦命的外甥接回來。他們要房子就拿去,我又不要,只要把孩子給我就行。」

    「那個潑婦心腸最壞!」大媽道:「她要是曉得你是那娃兒的姑姑又特意來尋他的,肯定會把娃兒藏起來訛你的錢。要不,等我們家老頭子回來了,我們再好好議一議,想個法子把那娃兒抱回來。」

    既然大媽願意幫忙,我當然樂意又感激。不管怎麼說,我對於這裡都是個外來戶,就算真拿著錢去找那潑婦,也不一定能順利把孩子帶回來,說不定還會打糙驚蛇。

    跟大媽說了一陣話,一會兒外頭來了客,是附近的村名過來瞧熱鬧的,說說笑笑地擠了一滿炕,甚至還有兩個大嬸端了些吃食過來,都是自家地里產的瓜果什麼的,雖不貴重,但在這會兒連自家溫飽都剛解決的情況下實屬難得了。

    我來的時候做了好幾張假證,考慮到日後辦事方便,身份證上寫的地址是北京,所以大伙兒一問我是哪兒人,我就說從北京來的。這下可不得了,滿屋子的都急轟轟地問起□、毛主席之類。好在我念大學在北京待過幾年,回答起來遊刃有餘,直把大伙兒說得一臉嚮往。

    中午在大媽家裡頭歇了一覺,下午跟著她在附近轉了轉,等到天擦黑的時候,大叔回來了。

    這陳家莊裡大部分村民都姓陳,要不也跟陳家有些關係。這家裡頭的男主人在老陳家排行老三,村裡頭的人都喚他陳三叔。陳三叔應該是去外頭趕集回來,牛車上放著幾隻空筐簍,隨著車軲轆聲一晃一晃。

    大媽只生了三個閨女,而今都嫁了,現在家裡頭就只剩兩老,屋裡著實有些冷清。見家裡頭來了客人,陳三叔也是分外熱情。晚上大媽把我的事兒說了,陳三叔一聽,立馬上了心,拍著胸脯道:「大妹子你放心,這事兒包在俺身上。俺明兒就去一趟下南窪,幫你把孩子抱回來。」

    陳三叔這麼仗義,我心裡頭熱活活的,想了想,趕緊從箱子裡翻出一瓶酒來給他倒上。陳三叔原本還想推,結果一聞到那酒味兒就動不了了,砸吧著嘴喃喃道:「這酒真香。」

    大媽則小聲嘟囔著道:「我說這箱子咋這麼沉呢,裝得東西還真多……」

    我……

    3

    3、三 …

    三

    第二天大早,陳三叔兩口子就領著我直奔下南窪。

    陳三叔原本不想帶我去的,說是路不好走,怕把我給顛了。後來見我實在堅持,才跟三嬸使了個眼色。一會兒三嬸把我拉到一邊,小聲道:「大妹子要去也行,就是你這一身衣服太扎眼了,這要是一進村兒,怕不是全村的人都來看,得換一換。」

    我哪裡還有更「質樸」的衣服,最後還是拿了大媽一件舊襖子裹在外頭,又換了雙黑布鞋,這才跟著他們倆上了牛車。

    這一路果真如陳三叔所說,顛得我的屁股都快成了四瓣兒,好在這牛車通風好,到底沒有暈車。

    快到晌午才趕到下南窪,一進村就有人過來跟陳家二老打招呼。

    「三叔三嬸又來看閨女呀?」

    「這妹子是您家親戚呀,長得真白淨。」

    還有人死命地朝我臉上看,我趕緊低下頭,伸手在車板上摸了把灰,一轉頭抹在臉上。三嬸在一旁瞧著嘿嘿直笑。

    這下南窪子似乎比陳家莊要富裕些,村民們不像陳家莊的那麼黑瘦,不過也許是因為金明遠的表舅和舅母讓我先入為主有了不好的看法,總覺得他們不如陳家莊的村民那麼樸實。

    牛車一路走到了陳三叔的閨女家院子,三嬸一聲吆喝,屋裡馬上有個二十來歲的年輕女人出來迎,瞧見大叔兩口子,頓時眉開眼笑,招呼道:「爹、媽,你們來了!」

    陳三叔招呼著我一起進屋,外頭看熱鬧的也想湊進來,被三叔閨女關門攔在了外頭。

    一進屋,三嬸就把我們的來意說給她閨女聽。她閨女一聽說事關趙家潑婦,立刻應下,道:「那個潑婦又貪又懶,平日裡啥活兒不干,就喜歡占人便宜,對牛娃子也凶得很。我們隊裡頭,誰不罵她。既然鍾家妹子過來接人,俺當然要幫你,那牛娃子跟了你有吃有穿的,俺們也算積德了。」

    她一口一個牛娃子,我愣了好半晌才明白過來,敢情金明遠小時候的渾名叫牛娃子。

    三叔他們一家子合計了一陣,一會兒三叔閨女點點頭,道:「我這就出去傳話,正趕上今兒大早趙家老大去了縣裡,那潑婦可不是尋著機會把人送出來。我估摸著只怕三五塊錢就能把人抱回來。」

    我生怕她為了點錢跟那潑婦談不攏,趕緊道:「錢都是小事,重要的是人得回來。他在那人手裡頭多待一天,就得多受一天罪,我心裡頭實在難受。」

    三叔閨女笑了笑,朝我道:「大妹子放心,我省得。」說罷,就套上鞋子出去了。

    過不了多久,三叔閨女一臉笑意地回來了,一進屋就朝我點點頭,小聲道:「你就等著吧,保管一會兒就來。」

    果不其然,一盞茶都沒喝完,就聽到院子外頭有人高聲喚道:「海棠妹子在家嗎?」

    「五塊錢?」我聽到這價碼牙齒都快咬碎了,這遭天殺的賤女人,五塊錢就能把外甥給賣了,不用說平時肯定根本就沒把那孩子當回事。幸好今兒來的是我,要真是個天殺的人販子,這孩子一輩子都給毀了。

    我壓抑著心中的憤怒不敢探身去前頭看,生怕被那潑婦看出什麼不對頭來,只悄悄朝三嬸子點了點頭。

    三嬸子會意,轉身去了前院,卻不急著回話,慢條斯理地道:「這樣吧,你先把孩子抱過來瞧瞧,要是相中了那自然好說,若是相不中,那俺們也不虧你,給你一塊錢的辛苦費。」

    那女人趕緊應了,轉身就朝外頭跑,不一會兒,就瞧見她抱著小小的一團過來了。三嬸子把人接下,不滿意地小聲嘟囔了一句,「怎麼這麼瘦。」

    那女人尷尬地笑了笑,不做聲。

    爾後幾聲腳步響,門口一黑,我抬頭看去,只見三嬸抱著個娃兒進了屋,小聲道:「這就是牛娃子。」

    這麼冷的天氣,連我都穿著襖子,可這孩子卻穿一身破破爛爛明顯大了一號的單衣,腳上沒有穿鞋,髒兮兮的露在外頭,手腳都凍得發紫。再看他個子小小的,看起來哪有三歲,臉色蠟黃滿身污泥,一張小臉瘦得仿佛只剩下一小條,也更顯得那雙眼睛愈加地大,眼中全是驚恐,縮手縮腳地蜷在三嬸懷裡,根本不敢看人。

    這孩子,真是太可憐了。

    「這----」也說不清楚為什麼,我心裡頭一酸,眼淚嘩地就掉下來了,喉嚨里發不出聲,只趕緊伸手把他接過來一把抱住。

    「你們姑侄倆先說說話,我去外頭應一聲。」三嬸道。

    我忽然想起錢的事兒,趕緊起身從錢包里掏出一張五塊的紙幣遞給她,又道:「三嬸,真是不知該怎麼謝你才好。對了,能不能麻煩海棠姐幫我燒點熱水,我想給孩子洗個澡。」

    三嬸低聲應了,轉身出門。

    等屋裡只剩下我們兩個,我這才又蹲□子仔細打量這孩子。

    「明遠,小明遠。」我柔聲叫他的名字。小傢伙終於抬頭看了我一眼,嘴巴依舊緊緊抿著,怯生生的樣子。

    「小明遠,我是你姑姑,我特意過來找你的。所以,不要怕,我會好好照顧你。以後再也不會被人欺負了……」

    不管我如何說,小傢伙卻依舊不肯開口。我心裡頭知道,他這是有心理陰影了,一時半活兒肯定打不開心結,雖然有些黯然,但也不急躁,只轉身從扳指里找了一整套的衣服鞋襪出來給他換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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