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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6:49:43 作者: 亦舒
    說得真好,文雅,含蓄,又簡易明了,這正是雋芝最想知道的一件事。

    「雋芝,我的道德標準相當寬鬆,我的答案是,要看對象是誰,如果是一位精神經濟均已獨立,有能力有智慧的女性,而我又鍾倩於她,這件事可以考慮。」

    雋芝鬆口氣。

    「但是有許多技術性問題需要兼顧,譬如說,社會制度殊不浪漫,發出生證明文件予新生兒的時候,絕不理會他是否愛情結晶.\n本市現時規矩是政府機關一定要看父母合法婚書,否則幼兒將登記為私生子,身分特殊,一定會受到某一攝人士歧視,你想,對他是否公平。」

    雋芝沉默。

    「生活本身已可以是相當沉痛的一件事,再加上毋須有壓力,百上加斤,對幼兒似乎有欠公允。」

    唐雋芝遇到的都是好人。

    「孩子應該有一個合法的父親。」

    「吃人的禮教。」

    郭凌志也十分感慨,「真的,瀟灑與不羈都要付出極大代價,社會現有的制度仍然把人箍得死死,雋芝,生活在俗世,不得不遵俗例行事。」

    「可是世上仍有許多勇敢的女性。」

    「相信我,」小郭莞爾,「其中有一半不知她們在做些什麼,另一半應當把勇氣留作革命用。」

    「說到底,你不贊成。」雋芝詫異了。

    小郭微笑,「不,我一早說過,看對象是誰。」

    「回家吧!」雋芝沒好氣,揮舞著手逐客。

    小郭含笑取過外衣離去。

    那天晚上,雋芝通宵趕稿,存稿無幾,險過剃頭,第二天便得上出版社現身交待。

    一上樓便看見莫若茜,身型好比一座山。

    熱情的雋芝早把前些時的芥蒂丟在腦後,「哎呀,」她說:「這種開頭你還出來逛花園?」

    「雋芝,你回來了,令姐可好,那奇蹟嬰兒如何?」

    兩人依然有說不完的話。

    雋芝先把稿件交到編轉部,然後問老莫,「就是這幾天了吧。」

    「是,所以我出來散散心,雋芝.\n悶死我也。」老莫直訴苦。

    「噓噓,稍安毋燥,即將大功告成,宜靜心等候。」

    「你說得對,雋芝,我真是老壽星找砒霜吃,活得不耐煩了。」

    「我唐雋芝從來沒說過如此沒心肝的話。」

    「雋芝,女傭拿腔作勢跑掉了,此刻只剩個鐘點打雜。」

    「哎唷,哪個太太不經過這些煩惱,個個去跳褸不成。」

    老莫聽到雋芝好言安慰,頓時舒一口氣。

    「你對我們真好。」

    「最後關頭精神緊張是平常的,要原諒你自己。」

    「雋芝,我害怕。」

    「是,我明白,像每次乘搭長途飛機一樣,怕至唇焦舌燥,怕一大團鐵直摔到太平洋里,悸懼是正常的,我們不過是普通人。」

    「雋芝,你呢,你幾時做手術?」

    「快了。」

    「比我先還是比我後?」

    「那要看令郎什麼時候由胎兒晉升為嬰兒。」

    「我有種感覺他似急不及待。」

    「做嬰兒的活動範圍大過胎兒,他會喜歡的。」

    老莫緊緊握住雋芝的手,她真怕她疏遠她,她需要一個這樣的好朋友。

    「拿點勇氣出來,莫若茜。」

    老莫振作,「我配了副新近視眼鏡,否則與新生兒同病相憐,你可知道他們的視程只得十寸?」

    「那多好,母子臉對臉細細審視對方。」

    老莫大笑,「他看見母親那麼老准嚇一跳,我看見他長得醜恐怕也會大叫……」

    雋芝笑著說:「這是我下一個虐兒題材。」

    可見老莫仍懂得苦中作樂。

    「你今天來出版社幹什麼?」

    「大老闆希望我產後復出。」

    「你的意思呢?」

    老莫說:「我希望與嬰兒廝守一年,認為不算奢侈。」

    「他怎麼說?」雋芝很有興趣。

    「他想法不同,他認為這是經濟論中至大浪費:我的薪酬足可雇十個特別看護育嬰有餘,何不善加利用資源。」

    「對嬰兒來說,母親是母親,對母親來說,嬰兒是嬰兒。」

    「對老闆來說,他急需用人,母嬰與他何尤哉。」

    「你推搪他?」雋芝微笑。

    「推他容易,推那份七位數字年薪不易,」老莫嘆息,「貪財是人之天性.\n誰不想生活得更好。」

    「你不是那種人。」

    「別試練我。」

    老莫上洗手間的時候,她丈夫來接她,雋芝認得他,於是點頭招呼。沒想到他一開口就訴苦:「唐小姐,你是我妻子唯一益友。」

    雋芝受寵若驚。

    雋芝知道老莫的丈夫姓計,但是她少年就出來做事,不隨夫姓,故知道的人不多。

    那計先生說:「我是你專欄一千零一妙方的忠實讀者,一個人若不愛孩子,就不會那麼細膩地留意孩子們一舉一動,我妻需要你這樣的朋友多過那些所謂事業女性。」

    雋芝唯唯諾諾。

    「她們盡會叫育嬰辛苦,實際上有幾人親手撫育過孩子?有能力的雇保母,經濟稍差的塞到外婆家,甚至託兒所,人前人後卻一派慈母樣,勸我妻照版實施,插手我家事。」

    雋芝發覺承受巨大壓力的尚有這位未來父親。

    於是安慰道:「不會的,莫若茜不會聽她們的。」

    「你呢,」計先生雙目睨著雋芝,「唐小姐,你認為莫若茜應否在六個星期後連家帶孩子交給保母?」

    雋芝無交架之力。

    這個社會問題備受爭議已達四分一世紀,利時間叫唐雋芝這名小女子如何作答,苦也。

    幸虧莫若茜這時出來了,問丈夫,「你同雋芝說些什麼,你看她臉色驟變。」

    那計先生悻悻說:「我根本不贊成你來同老闆開會,世上的錢是賺不完的,你應當知道何者重要。」

    莫若茜將手臂伸進丈夫臂彎,笑說:「你最重要。」

    雋芝目睹他們賢伉儷離去,松出一口氣,薑是老的辣,雋芝要向莫若茜學習之處多著呢。

    唐雋芝最應該學的是這招連消帶打。

    醫生囑她一星期後入院。

    雋芝在這七天內盡趕稿應急,她仍然無可避免地緊張,翠芝來接她的時候發覺她雙手顫抖。

    「要不要叫易沛充來?」」

    雋芝搖搖頭,「做完手術才通知他。」

    翠芝領首,「也好,免得場面誇張。」

    「翠芝,你算是最了解我的人了。」

    巧是真巧,姐妹倆在醫院大堂碰見老朋友莫若茜,只有時間招招手,伊便由丈夫及其他親人擁撮著乘電梯上八樓產房。

    「你看,」雋芝感慨萬千,「際遇不同。」

    翠芝勸道:「你若嚮往這種場面,將來生養時我幫你叫沛充敲響鑼鼓。」

    雋芝嗤之以鼻.\n「一定要同易沛充生嗎?」

    「唷,我可不知你交友廣闊,多面發展。」翠芝瞪她一眼。

    翠芝在病房陪她到深夜,在電話中與兩個女兒餵隅細語,情深似海。

    焦芝說:「我來講故事給她們聽,祝氏三虎不知多愛聽我說書。」

    「算了吧,」翠芝抱拳,「您那些恐怖故事叫我女兒噩夢連連

    您真是虐兒能手。」

    雋芝有點歉意,她的確繪形繪色講過聊齋故事給菲菲及華華聽。

    「鬼故事亦有益智一面,況且我講的都是經典名著。」

    「你一直不喜歡孩子們,直至最近,為什麼?」翠芝問。

    「我不是不喜歡他們,我只是不原諒自己,孩子們提醒我,我雖不殺母親,母親因我而死。」

    翠芝搖頭,「彼時醫學落後.\n大家均不知道辱腺癌因傷孕迅速擴散,求求你不要再把自己沉迷在這件事裡。」

    雋芝苦笑,「我渴睡了,翠芝,你請回吧。」

    「明早我再來。」

    雋芝想起來,「對了,翠芝,你知不知道誰家的孩子叫因因?」

    翠芝不以為意,「護士來替你注射了。」

    雋芝墮入夢鄉。

    第二天一早,長話短說,最簡單的描述便是,唐雋芝似牲口準備受屠宰般被安排妥當。

    翠芝趕到時她已服過鎮靜劑,只能咧咀向姐姐笑笑口,不能言語。

    她忽然看到翠芝身後有個人,誰?是易沛充,他在哭,這傻瓜,居然淌眼抹淚。

    唉,完全不必要,過兩天,他還不是會為著芝麻綠豆的事同她吵個不休,人類的感情為浮面泛濫:一下子感動,一下子忘懷,紛紛擾擾,不能自已。

    雋芝這一刻內心明澄,咀角掛著濃濃笑意。

    看,一個人有一個人好,了無牽掛,赤條條來,赤條條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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