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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6:49:43 作者: 亦舒
雋芝張大咀。
「你可以考慮考慮。」
雋芝知道這是醫生給她時間去請教另一位專家。
「割除之後,還能生育嗎?」雋芝心不由己問出這個問題。
「你已患有第二類不育症,機會低許多,並且,要看你什麼時候結婚。」
「幾時動手術最好?」
「要先服四個月藥。」」
老莫在一旁忍不住說:「焦芝,立刻立別開始療程吧。」
雋芝鼓起勇氣說:「假使我不打算生育呢?」
醫生笑一笑,「身上有個瘤,將來只怕它惡化,也還是割除的好,一勞永逸。」
「我回去鄭重考慮。」
走到門口,老莫問:「你有更好的專家?」
「沒有。」雋芝惘然搖搖頭。
「那你想清楚之後我再陪你來,我用人格擔保這個醫生是好醫生。」
「老莫,輪到你陪我去喝一杯咖啡了。」
「沒問題。」
老莫聲音中有太多的憐憫之意,聞都聞得出來。
是誰說的?不要孩於是一回事,讓醫生同你說,你不能生育,又是另一件事。
幸虧翠芝回來了。
雋芝破例去飛機場接她一家,足足等了一個小時,那四口才施施然推著行李出來,
雋芝揚聲呼喚,翠芝愕然,因沒想到會看見妹妹。
雋芝一個箭步上前:「踢踢,快抱緊我,說你愛我。」
那小小機伶的梁芳華為之愕然,阿姨為什麼雙眼紅紅,聲意哽咽?她亳不猶疑地趨向前,伸出雙臂,舉起,緊緊旋住阿姨,提供安慰。
但是她沒有說她愛她,除非阿姨願意停止叫她踢踢,否則,她有所保留。
雋芝把孩子擁在懷中,得回些許溫暖及信心。
翠芝問丈夫:「雋芝怎麼了?」
「她需要自己的家。」一言中的。
「是的,」翠芝點點頭,「無論開頭的時候多堅持多倔強,成家立室的念頭,如原野的呼聲號召狼群集合一般地呼召我們。」
那一夜雋芝磨在梁家不走,看看翠芝忙,兩個女兒洗完澡倒床上熟睡,翠芝乘機清理行李,一邊向雋芝報告被芝那奇妙手術的細節。
「那將是一個奇蹟嬰兒。」
「醫生說,每個健康的人,都是一個奇蹟。」
「是,我們的名字,其實都應該叫恩賜。」
雋芝幾次三番要向姐姐透露病況,只怕姐姐淡淡反應:「那多好,雋芝,你終於求仁得仁了,那麼討厭孩子,居然碰巧不育,天生地設。」
她沒精打采地告辭。
輪到阿梁問:「雋芝怎麼了?」
「其他的狼已經歸隊.\n只余她,孤獨地仰首對牢圓月悽慘嗥叫。」
「要不要叫易沛充幫她一把?」
「我累死了,明天再說吧。」
孤獨的狼深夜回到家裡.\n聽到電話錄音,是郭凌志的聲音:「明年我們打算增設童裝生產,你有什麼點子?可否提供二了.\n有空與我聯絡。」
兒童兒童兒童,他們越來越得寵,勢力越來越大,連服裝設計師都要為他們服務。
雋芝從來沒有羨慕過人有而她沒右的任何東西,各有前因莫羨人,但孩子會不會是另外一件事?
第二天上午,她去覆診。
醫生說:「即使暫時不打算結婚生子,身體健康,也很要緊。」
雋芝認為醫生說得對,她決定接受治療。
下午,她約了小郭在製衣廠見。
秘書滿臉笑容迎出:「郭先生在挑選模特兒。」
雋芝原不了解那甜密的笑臉因何而來,直至她看見那些前來試鏡的模特兒。
他們是半歲到三歲的幼兒。
連卓爾不凡,風流倜儻的郭凌志都被他們逗得嘻哈絕倒。
雋芝臉上不由得泛起與那秘書一模一樣的笑意。
一個約七八個月的女嬰伏在她母親肩上看見雋芝,忽爾笑了,一張小臉孔宛如粒甜豆,雋芝悸動,退後一步,決意到外頭去等小郭。
小郭跟著出來,「怎麼樣,可願意拔刀相助?」
雋芝搖搖頭,「實在抽不出空來。」
話一出口。才想起小郭的名句:沒有空檔,乃是因為不願意抽空,雋芝漲紅面孔。
果然,小郭一雙會笑的雙目正在揶揄她。
他說:「樣版一出來,我們就拍攝目錄冊,你不是最愛虐兒嗎,設計一些叫他們苦惱令母親寬心的衣裳如何?」、
雋芝心一動。
小郭說:「我小時候扮過小蜜蜂。」
「我做過小仙子。」雋芝說:「背著兩隻透明紗械的小翅膀到處走。」
「翼子重不重?」
「但是全班女生都要作那種裝扮。」
「我們居然都是那樣長大的。」
雋芝唏噓,「真不容易。」
「把你童年的夢借一點出來幫助我們的靈感。」
「那是多年之前的事了,現在的小女孩並不稀罕與她們母親穿得一樣。」雋芝仍然拒絕。
郭凌志笑笑,唐雋芝就是怕與孩子們有過分密切的關係。
他們結伴到相熟酒館去喝一杯。
有那麼巧就那麼巧,碰見了易沛充。
沛充與他們一照臉,第六惑就告訴他那男士便是送大蓬白色花籃的傢伙,心中泛起一陣極之複雜的感覺,包括酩澀、妒忌、尷尬以及一點點感慨,他不否認他生氣了,他最恨與人爭奪感情。
藉一口啤酒易沛充把這一切不滿壓抑下去。
為什麼成年人不能發泄情緒?該剎那他希望他只有七歲,可以大步踏前,一掌把那小子推開,將唐雋芝拉到身邊來。
易沛充朝他倆點點頭。
是郭凌志叫雋芝注意,「你有熟人在此。」
雋芝很坦白地笑,「那是我的現役男友。」
小郭連忙加居留神,外型現在不差,只是衣著有點老式,泰半是位專業人士,為著迎合中老年主顧品味,不得不心得老成持重,日久成為習慣。
他不是燃燒的愛類型。
雋芝說:「我過去與他打們招呼。」
易沛充說:「雋芝,我正有事找你。」
「現在不能說嗎?」
「人太多了。」
「那麼,今晚見。」
沛充點點頭,他自己有一所朋友要招呼:老同學辨妥移民,下星期就要動身。
雋芝偕小郭離去。
時勢不一樣了.\n上一代,他不約她,她就最好在家聽音樂翻書報,怎麼可以同別人上街!
這一代,男女雙方婚後亦免不掉社交生活,完全憑個人良知行事,對方無干涉權權利。
雋芝老說女性的黃金時代早已過去,此刻易沛充惆悵地想,男性的流金歲月何嘗不經已消逝。
下班後一杯香茗一句溫馨的「辛苦嗎」早成絕響,辛苦?妻比夫更忙碌耐勞,地位收入可能高三五七倍,辦公室里的事最好不要帶回家去,以免自討沒趣。
傍晚見了面,易沛充果然對酒館一幕隻字不提。
「雋芝,」他開門見山道:莫若茜說你在看婦科醫生。」
這老莫!叫她別說,她卻連別說都說了出去。
雋芝生平至伯兩件事:一是解釋,二是自辯,故臉上變色,維持絨默。
老莫這次多事,逼使雋芝疏遠他,除此並無他法,她不能罵他,又不能怨他,唯有保持距離,不再透露私隱,以求自保。
「雋芝,你倒底患什麼症候?」他神情充滿關切。
「我只可以告訴你,不是癌症,沒有危險。」
「你為何堅持保留那麼多不必要的秘密?」
「那是我個人的意願,我偏偏不喜展露內心世界,你又何必查根究底,強人所難。」
「我是你的伴侶,唐雋芝,每一項手術都有風險,我擔心你,我關心你,我想知道得多一些。」
「莫若茜不是已經全部告訴你丁嗎?」雋芝惱怒。
易沛充問:「為什麼你我之間的事要由第三者轉告?」
雋芝從沒聽過她自己用這麼大的聲音講話,「因為躺在手術床上的是我,不是你,——!!!這不是兩個人的事,這是我一個人的事,易沛充,別再煩我了。」
「我願意支持你。」
「我不需要。」
「這是我的失敗。」
「風馬牛不相及,你偏扯一起,假如我自手術間甦醒,我倆關係自然繼續,萬一不再醒來,就此打住,這麼簡單的事,何用他人支持?」
沛充倒抽一口冷氣,「你真的如此堅強?」
「這並非唐家女子本色,但我們自幼失母,無人可以商量,故遇困難,即時自閉,以便靜心思考對策,我們沒有張揚習慣,只怕外人笑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