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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6:49:43 作者: 亦舒
    「那副機器在你身上,雋芝,按著自然定律,它有休工的一天,屆時長夜漫漫,後悔莫及,別說愚姐不忠告你。」莫若茜危言聳聽。

    她的口氣,一如彼芝翠芝,好似同一師傅教落山。

    「你們是你們,我們是我們,我們尊重你們,但不贊同你們,你們儘管生養,我們儘管逍遙。」

    「雋芝,事實勝於雄辯,越來越多人朝我們這邊投誠,你們那一邊,叛將日多。」

    雋芝見她有點累,意欲告辭。

    「我不是多管閒事,我只是關心你。」

    雋芝握住老莫的手,兩者之間微妙分界,聰明的她還分得清楚,老莫自然不是那種好掌握別人私事倒處宣揚以示權威的無聊人。

    她送她到門口,「雋芝,小時候,教科書上還用英制,我老希望有朝一日上下兩圍會發育成三十六與三十六,今日,總算如願以償價,可惜中圍不是二十四,而是四十二。」

    兩個女人在門口笑得蹲下來。

    看得出莫若茵開頭意欲工作育嬰兼顧,此刻發覺精神體力均不克應付.\n做妥一樣已算上上大吉,很明顯地她已作出抉擇,老莫可能會退出江湖。

    整段會晤時間她隻字不提宇宙出版社、銀河婦女雜誌,以及星雲叢書,她並非患上失憶,而是對工作已完全失去興趣。

    返家途中,雋芝的車子跟在一輛九座位房車後邊,只見後車廂黑壓壓坐滿孩子,一共有……雋芝數一數.\n五名。

    紅燈前車子停下,他們齊齊自後窗看向雋芝,天,統統長著一模一樣的扁面孔小眼睛.\n奇醜,但是有趣之至,雋芝忍不住笑出來,向他們招手,接著,前座一個女子轉過頭來,她一定是孩子們的母親.\n因為所有的子女都承繼了她五官的特徵,簡直如影印一

    般,忠實複製了扁圓面孔以及狹小雙目。

    雋芝笑得打跌。

    可惜綠燈一轉.\n車子轉入右街,失去他們蹤跡。

    真了不起,百分之百相似,等於自己照顧自己長大,臭脾氣好,刁鑽也好,甚至資質平庸,相貌普通,都不要緊、因為是照著自己的藍本而來。

    雋芝約了沛充,接到他的時候,見他手上拎著藤籃。

    「什麼玩意兒?」雋芝笑著問。

    「你的禮物。」

    啊?雋芝一時沒猜到是什麼,但心裡已經嘀咕:易沛充,易沛充,送給成年女子的禮物.\n件頭越小越好,通常小至可放入襯衫口袋,用絲絨盒子裝載那種,最合理想,最受歡迎,大而無當,有什麼用。

    易沛充卻一邊上車,一邊說:「陪你寫稿,多好。」她打開了藤籃蓋。

    焦芝間到一般異味,已經皺上眉頭,果然,一隻小小的貓頭自籃子裡探出來,咪噢咪噢叫兩聲,雋芝頓時啼笑皆非。

    不錯,這是一隻名貴可愛的波斯貓,不但討七八九歲的小女孩歡心,許多大大小姐也愛把這種寵物不分場合日夜摟在懷中,但那不是唐雋芝。

    唐雋芝一生再孤苦,也不屑找貓狗作伴,同它們喃喃傾訴,視它們為良朋知己。

    狗,用來看門,貓,專抓耗子,好得不得了,至此為止,但她絕對反對視貓狗為己出,為它們舉行生日會,把遺產留給它們這種變態行為,不,第一隻貓無論如何不可進門,以免日後失控。

    不知憑地,易沛充今日沒有發覺女友臉色已變。

    「朋友家的大貓養了五隻小貓,我一早替你訂了它。」他還興致勃勃地報告。

    雋芝忍不住冷冷說:「印象中好像只有老姑婆特別愛貓以及用銀器喝下午茶。」

    易沛充今日特別笨,他笑說:「你以後不愁寂寞了。」

    雋芝驀然拉下瞼來,「我寂寞?」她啪一聲蓋上藤籃,「你不是真以為我沒有約會吧,你以為我真的沒處去,牧地方泡,你把潔身自愛視作不受歡迎?」

    易沛充呆住,雋芝對他一向嘻皮笑臉,他還沒見過她生這樣大的氣,一時手足無措,「我是一片好意。」

    「虧你講得出口,女朋友無聊到要養寵物你還不想想辦法。」

    這句話嚴重地傷害了易沛充,他默不作聲,推開車門,挽起藤籃,意欲離去。

    這又犯了雋芝第二個大忌,女友偶而說幾句氣頭話,耍耍小性子,對方應當哄撮幾句,小事化無,男方若偏偏吹彈得破,責欲轉頭就走,低能幼稚.\n日後如何相處?

    走!走好了,成全你。

    好一個易沛充,一隻腳已經踏在車外,心念卻猛地一轉,雋芝好處何止一點點,罷罷罷,三年感情,誠屬可貴。小不忍則大亂,女友面前低聲下氣,也是很應該的,誰是誰非並不要緊,將來懷孕生於吃咸苦的總是她,想到此地,心平氣和。那一隻伸出車外的腳即時縮回,輕輕關上車門,陪個笑,輕描淡寫說:「不喜歡不要緊,我且代養幾日,待二姐回來,轉送菲菲華華。」

    見他如此成熟,不著痕跡地落了台,雋芝的氣也消了,甚至有點內疚,低聲說:「最近我壓力很大,人人都當我是老姑婆……」

    沛充當然接受解釋,「同他們說,你隨時有結婚生子的資格。」

    雋芝開動車子。

    兩人都捏著一把汗。

    雋芝想,剛才若沛充沉不住氣,後果不堪設想。

    沛充也想,那個送花客倒底是誰,是為了他雋芝才對男友諸多挑剔?

    感情進入猜忌期,不由得小心翼翼,謹慎起來。

    雋芝試探問;「你把小動物先拎回家吧,我們改天再見。」

    沛充不欲勉強,「也好。」

    真不值,大好良宵就叫一隻貓給破壞掉。

    為什麼硬說唐雋芝孤苦。

    全世界走俗路的人都看不得他人逍遙法外,非要用吃人的禮教去壓逼他人同流合污不可。

    含怨地返到公寓,用鎖匙開了門,看進去一片潔白,鮮花靜靜散播芬芳,一切擺設數年來一個樣子,不崩不爛,筱芝曾笑道:一你家布置,搬到我處,只能用上一季。」

    祝家每年例必裝修一次,確有實際需要:水晶燈被老大一球報銷,牆紙下角全是老三抽象派蠟筆習作,沙發套成張撕出,澄色地帶全是黑手印,深色地帶全部粘呼呼,整間屋子體無完膚。

    連一隻毛毛玩具都得每星期丟進洗衣機清潔一次,洗至褪色起絨珠。

    可怕?熱鬧呀,滿屋跑;永無寧日,轉眼一天,不必數日子。

    數千年來存在的家庭制度肯定有它的價值。

    漸漸覺得了:

    也許在他人眼中,唐雋芝的確寂寞得慌,這一刻也許還不那麼明顯,再過三五七年,十年八年、或許真會抱著一隻肥壯的玳瑁貓,坐在搖椅中過日子,雙目永恆地看著窗外,像是期待什麼人前來探望……第七章  雋芝嘆一口氣。

    這自然是過慮,許多至寂寞的老人都兒孫滿堂。

    有人按鈴。

    雋芝一開門,看見宇宙出版社的信差笑嘻嘻叫她一聲唐小姐。

    「我剛剛才交了稿。」

    「唐小姐,我派帖子來。」他笑著遞進一隻米白色信封。

    雋芝連忙道謝.\n誰,誰排場派頭十足,照足老法,不用郵寄,專人送帖?

    關上門,她忙不迭拆開信封,一看男女雙方名字,傻了眼,張大咀,傻瓜似愣住。

    署名是洪霓與區儷伶。

    短簡說:我們決定結婚,十二月十日星期一下午三時在落陽道註冊處舉行婚禮,有空請來觀禮。

    除了情敵,任何人接到喜帖,都應替當事人高興,但是雋芝卻感到驚惶。

    她忽然想起一首叫十個小小印第安人的兒歌,出發時明明是十個人,走著走著驀然少了一個,又少一個,又少一個,結果只剩唐雋芝孑然一個。

    她似受了騙。

    區儷伶真是高手。

    事前相信沒有人知道她同洪霓之間有特殊感情,當然,她完全沒有必要在事情肯定之前把私事告諸天下。但雋芝明明在很最近的最近,尚聽區儷伶說過,她有意獨身終老。

    忽然改變了主意。

    這樣理想的對象,又何妨大路調頭。

    雋芝剛想找人談談這件事,電話鈴驟響。

    是莫若茜,「雋芝——」她要說的肯定是同一件事。

    「你也收到帖子了。」雋芝馬上說。

    「好傢夥,不簡單,真有她的!」

    雋芝完全同意。

    莫若茜笑,「雋芝,只剩你一個人了。」

    「是,只剩我一個人。」

    「不過我們當中你最年輕,不怕不怕,迎頭趕上也就是了。」

    「我很替區女士高興。」

    「誰說不是,洪霓有藝術家的才華,卻兼備生意人理財能力,收入不菲,又懂得節蓄,在夏威夷與溫哥華都有房子,他這人思路敏捷,享受生活、嘿,打著燈籠沒處找。」

    雋芝補一句:「最主要的還是他愛她,還有,她也愛他,不然,雙方條件多優秀都不管用。」

    「而且都到了想成家的時候,雋芝,你就是還沒到那個時候。」

    「別說我,我有什麼好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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