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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6:49:43 作者: 亦舒
    屆時,她又找誰玩去。

    也許會有一班志同合的獨身主義者。

    不過,與他們又做些什麼,輪流話當年,學習園藝,搓牌,抑或郊遊?那還不就等於老人院生活,屆時老當益壯只有更加悲哀。

    雋芝不寒而慄。

    是鐘點工人拖拉吸塵機的嘈聲把她吵醒。

    這位仁姐頗有時下強人作風,一進門,就急急表露才華,一派天已降大任於斯人模樣,忙得如無頭蒼蠅,似亂鑽亂闖,日日氣喘喘,臉紅紅,身使重任,嗓門大,腳步重,至怕人不知她存在,虛張聲勢,擺下陣仗,像煞動畫片中的無敵超人。

    雋芝一直想告訴她:體力在廿一世紀已不值什麼,智力,才戰勝一切。

    又不想多事,因雋芝沒有多餘力氣,多麼諷刺。

    莫若茜找得她好不及時。

    「老莫,我剛寫好一個短篇小說。」雋芝笑道。

    「那你現在有空?」莫若茜怯怯試探。

    「有,什麼事?」

    「我想你陪我做檢查。」

    「沒問題,我開車來接你。」

    「焦芝,這是一個很可怕的檢查。」

    「我知道,」雋芝經描淡寫,「可是羊膜剌穿術?」

    「雋芝,你真是我的知己!」莫若茵激動不已。

    接到老莫,雋芝教訓她:「你那良人呢,你要讓他逍遙法外到幾時呢。」

    「他出差到倫敦去了。」

    雋芝為之氣結,又不敢影響老莫情緒,只得沉默。

    「雋芝,我本來想一個人上陣,可是實在受不了壓力,哭了整夜,我不是怕痛。」

    「當然不是,放心,四十五歲的婦女仍然極有可能產下完全正常的孩子,這些風險不應阻止年紀較大的婦女生兒育女。」

    「我害怕,」老莫用手掩瞼,「已經懷孕十六周,對胚胎早已產生深厚感情,如有不測,我身體心理只怕受不了。」

    「噓,噓。」

    雋芝一直握住老莫的手,進入診所,才知這個人有多慌張,老莫竟忘了帶錢,費用只得由雋芝代付。

    雋芝同護士打聽:「事後可以逛個街喝杯茶嗎?」

    看護答:「不要太累,就沒問題。」

    雋芝同老莫說:「一會兒便知道是男是女了。」

    「沒想到你這樣在行。」

    「前天才讀到這一章,抽羊水檢查其實是數染色體,人體細胞各有四十六個染色,遺傳因子符號就藏在裡邊,基本成分叫去氧核糖核酸,哎呀,多一個或少一個,都乖乖不得了。」

    「我笑不出來,雋芝。」

    「我看過一本科幻小說,書名叫遺傳密碼,原來人類所作所為,一切都受遺傳因子的控制,到時到候便如定時炸彈般發炸起來,所以,孩子頑劣或不肯讀書,千萬不要問他像誰,他就是像閣下。」

    輪到莫若茜了。

    醫生十分和藹可親,簡單地解擇手術過成,向她們展示異常染色體圖片,老莫臉色慘白,差些沒昏眩過去。

    真殘忍,雋芝想,受過這種刺激,老莫大抵不可能活至耋耄。

    『至慘是羊水抽出後還要做細胞培殖,需時約二周。這段等報告的時間才真正要老命。

    雋芝在一旁直想分散老莫注意力,「醫生,是男是女?」

    「你希望是男是女?」醫生笑吟吟反問。

    「我希望他健康快樂。」老莫終於開口。

    醫生贊曰:「講得好。」

    針刺進肚子時雋芝像是聽見輕輕撲一聲,連她都幾乎嚇得閉上眼睛。

    「也不是什麼細微毛病都檢查得出來吧,譬如說色盲-」雋芝試探問。

    醫生接口:「色盲是小事。」

    莫若茜與唐雋芝齊齊叫出來,「呵,不,色盲是大事,差太遠羅。」

    醫生也承認,「是,的確差很遠。」

    分不出水仙花與玫瑰花的顏色,世界怎麼還一樣。

    雋芝忽然之間想到自己身體健康,除出輕微近視,堪稱十全十美,心中不由得充滿感恩,真是,應當天天歡天喜地才是,還有什麼資格抱怨。

    看護扶莫若茵起來。

    「怎麼樣?」雋芝問。

    「我沒事,」老莫勉強地笑,「我現在真的需要去逛個街,喝杯茶,轉移注意力。」

    雋芝笑著陪她離開醫務所。

    老莫真有功力,嚴重超齡,卻完全正常,她只不過略為貧血。心理上稍見悸懼,背部有點作痛,腿部在晚上有痛性痙攣,還有,上衛生間方便時稍為困難,偶而會頭痛,胃灼熱,消化不夏,皮膚發癢,噁心,嘔吐,水腫,失眠,齒齦出血……算什麼?不值一哂,每位孕婦均有此經驗,誰敢大驚小怪。

    宜速速苦中作樂。

    雋芝替老莫選購好幾幅衣料做寬身衣服,又送她一副平日不大捨得添置的香奈兒珠耳環。

    喝茶時又把店裡最後一塊巧克力蛋糕讓給她。

    見她露出倦容,送她回家。

    在車上,莫若茜感動的說:「雋芝,你若是男人,我就嫁你。」

    雋芝微笑,「我若是男人,我就不會如此同情女人。」

    「為什麼?」

    「男人不知女人之苦,正等於女人不知男人之苦。」

    「咄,男人有什麼苦?」

    「瞧.\n我說得不錯吧。」

    莫若茜納罕地說:「上古時代,男性還得男性還得冒死出外狩獵,養活全家婦孺,現在男人還不是同我們一樣,坐寫字樓里里明爭暗鬥而已,什麼稀奇?」

    「令夫不是外出狩獵未歸嗎?」雋芝提醒她。

    「多勞多得,他自己的事,我可不是他的負擔。」

    「那是因為你能幹。」

    「那是因為現代婦女凡事都得做那麼多?」

    「又不是他的負擔。」

    「自己動手,」莫若舀終於感慨了。

    還不是同我們一樣,坐寫字樓里明……

    「令夫不是外出狩獵未鏍嗎?

    「多勞多得,他自己的拿,我

    「那是因為你能幹。」

    「那是因為現代婦女凡事都得自己動手,」摸若茜終於感慨了,「為什麼我們要做那麼多?」

    雋芝很鎮靜的回答:「因為我們貪婪,我們什麼都想擁有。」

    莫若茜一怔,被雋芝說中要害,頓時噤聲。

    貪呀,當然要吃苦:爭取自由自主,離家獨立,就要努力工作,賺取薪酬,支付帳單,怎麼不苦。

    不甘心做普通人,要爭取名利,出人頭地,揚眉吐氣,就得下場競技,少不免做多錯多,出盡洋相,得不償失,苦中加苦。

    有了事業沒有婚姻誠然美中不足,於是一把抓,設法兼顧,直忙亂得頭頂冒煙,少不免抱怨什麼都得親力親為,吃了大虧。

    稍微時髦些的女性動輒愛說,「我是完美主義者。」

    當然吃苦吃到眼珠子,苦浸眼眉毛。

    雋芝喜歡事事放鬆,善待自己:寫作,不一定要當首席作家,嫁人,也不必要做賢妻,盡力,過得去就算了,嬰兒健康活潑便好,美媽才生美女,中人之姿,有何不可?何必企圖事事跨越天分,強己所難。

    最懶惰的時候,雋芝會說,「是,我並非十全十美,我誠然千瘡百孔,閣下你呢?」

    雋芝當下笑道:「既然什麼都有了,求仁得仁,不要抱怨。」

    老莫是一位合理知足的成年人,便笑道:「我們雜誌某專欄作者在女兒六歲生日時多謝孩子從未間斷天天個她帶來歡笑。」

    「看,還是值得的吧,她真幸運,盡得天時地利人和,方能盡享弄兒之樂。」

    到了莫府,雋芝說:「好好睡一覺,等待醫生報告出來,還有,別看那些最新有關胚胎的醫學報告書籍了,嚇死人不償命。」

    回到家,雋芝攤開筆紙。

    打了一個糙稿:兩個已成形的胎兒各在母腹中以傳音吾入密異能交談:「虐待我們,怎麼可能?我們略為不妥,他們已經魂不附體。」接著咕咕笑。

    唐雋芝太天真了。

    區儷伶親自追稿,雋芝正在裁剪孕婦服。

    區女士聞訊笑口:「不如開一個fèng紉專欄。」

    「現代女性視女紅為侮辱,誰敢叫她們拿針。」

    「真的,都沒有空了,都現買。」

    「有時間也去學電腦學日文比較合理,現在早已沒有婦女雜誌教人做布娃娃了,出專輯或可,總不乏有心人捧場,當然,這都是愚見。」

    「唐雋芝,你這人挺奇怪,自身那麼具家庭婦女本質,卻反對女性做純家庭婦女。」

    雋芝笑,「百分之九十時裝大師是男人,區女士,我只是不希望女友們穿著丈夫的大衫大袍渡過懷孕期而已。」

    「不管怎麼樣,你是一個好妻子。」

    「我不會結婚。」

    「這句話是我的座右銘,倒被你搶來用。」區儷伶納罕,「要不要打賭,唐雋芝,兩年內我包你結婚生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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