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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6:49:43 作者: 亦舒
老二與老三也唯唯諾諾,附和:「我們愛媽媽。」
雋芝忍不住笑出來,「你們真的理解整件事?」
老大點頭:「我們也愛爸爸,爸爸也愛我們,只是爸媽不再相愛。」
說得十分正確,表達能力也強烈清晰,雋芝領首。
「你們三個給我好好做人,不然我就上門來折磨你們。」
往日三兄弟會露出恐懼之色,但這次他們只是沒精打采,「小阿姨,有空來看我們。」
「今年寒假去什麼地方玩耍?」雋芝改變話題逗他們歡喜。
老大不答,忽然之間,過來擁抱阿姨。
他已有十二歲,一向把自己當大人,老氣橫秋,把弟弟呼來喝去,表示權威,此刻真情流露,可見還是受了刺激,心靈軟弱了。
雋芝用力拍著他肩膀。
這個時候,不得不慶幸三個都是男孩,倒底剛強些,堅軔些,且粗枝大葉,毋須大人花太多唇舌來安撫他們,噫,重男輕女,不是沒有理由的。
許同傳宗接代,承繼香燈一點關係也沒有,男孩子的確比女孩容易帶,雋芝驀然想起她新作繪圖中所幽默地為難的主角全是一個個小男孩,下意識雋芝不捨得罪註定會比較吃苦的女孩兒。
她長嘆一聲。
祝家三兄弟並不知道阿姨的思潮已經飛到與他們無關的境界去,只道她還為他們擔憂。
老大討好她說:「阿姨,我們可以把整套任天堂借給你。」
雋芝只是搖頭。
她決定每天中午去陪大姐一個半個小時。
翠芝不那麼方便,她上下班時間是死的,任大學安排,不得有異議,雋芝卻是個自由工作者,至多辛苦些挑燈夜戰,要走仍然走得開。
彼芝心情表面平和,有時還能講俏皮話,像「以前早上三幾隻鬧鐘此起彼落,沒有一覺好睡,現在可脫難了」。
當然語氣是寂寥空洞的。
雋芝已經非常佩服地,第一,被芝一句多餘話都沒有,第二,她對那第三者一點興趣也無,她完全明白毛病出在什麼地方。
「第四名了,希望是男是女?」雋芝閃開問。
「曖,你怎麼會猜到她的名字?」筱芝露出一絲笑。
雋芝更驚喜,「如果是女孩,叫她希望?」
「是呀。」
「端的是個好名字,三個哥哥想必喜歡。」
「是,他們已經很懂事。」
「如果是男孩子呢?」
「管它呢,」筱芝又笑,「龍、虎、豹,隨便叫什麼都行,你見過鬱鬱不樂的男人,你見過娶不到老婆的男人沒有,越是蹩腳男人,越要瞧不起女性,越是落後的國家,女性越沒有地位,已是不易的真理,男人容易做呀。」
這已是筱芝至大的牢騷。
雋芝能陪她的時間也並非充裕。
「別擔心,懷孕我已是駕輕就熟。」
那天晚上易沛充接雋芝去兜風。
雋芝扣上安全帶,以往看到自己細瘦的腰部,便慶幸自己無牽無掛,是個自由身,一套典雅鍾愛的套裝,可以穿上三五載,因為身段恆久不變,今日,感覺比較矛盾特殊異樣。
在這樣艱難時刻,筱芝仍有心情替嬰兒命名希望,可見她不以為苦,雋芝沒有付出,則毫無收穫,母子親情感受將會是一片空白。
「……才不肯結婚的吧。」
雋芝轉過頭來問沛充:「什麼,你說什麼,我沒聽清楚。」
沛充見她心事重重,便答:「沒什麼,聽不見算了。」
雋芝還是猜到他問的是什麼,「是,家中姐妹多,雖然環境小康,已算幸福,仍然深惑女子一生付出多,報酬少,所以感觸良多。」
經濟情形如果略差,更加不堪設想。
「我看了今期銀河雜誌上你的專欄。」
「你認為如何?」
「把嬰兒形容成吸血鬼?」沛充輕微責備。
「我親耳聽見醫生說胚胎似寄生蟲,豈非更糟。」
「太過份了,你肯定會接到投訴。」
雋芝只是笑。
「整本雜誌幾乎都集中在有關嬰兒題材上。」
因為熱門。
廿年前人人談的是同居是否可行,再早十年是婦女應否有個人事業,事到如今,忽然發現尚有生育能力,再遲就來不及了,今日,或永不,棄權者自誤,於是急急尋求懷孕之道,掙扎了整整四分一世紀的女性又回老路上走。
不過有很大分別,這次,女性總算做丁自己的主人,每一步部有把握,完全知道在做些什麼。
沛充與雋芝走進山頂咖啡店去。
還沒有坐下,沛充便說:「雋芝,我們換個地方。」
雋芝在這種事上,感光較慢,脫口問:「為什麼?」
眼光一溜,即時明白了,不遠處坐著一桌興高彩烈的男女,不知在慶祝什麼事,已經喝得面紅耳赤,其中一名,正是雋芝的大姐夫老祝。
雋芝瞪了沛充一眼,惡向膽邊生,「我避他?×××××,他為什麼不避我?」
「雋芝——」
「易沛充,你給我坐下來,要不,你可以一個人走.\n別忘記你有義務支持我。」
「雋芝,我永遠在對你有益的事上支持你,這種盲目縱容,卻非我所長,時間寶貴,何必如坐針氈?你要使他難受,首先,你得使自己難受,雋芝,幹嗎要陷自己於不義?聽我說,馬上離開是非之地。」
雋芝終於靜下來。
要過一會子,才能領會到易沛充的好意,雋芝心中十分悲哀,惡人當道,她又不敢撲上亂打,怕只怕招致更大侮辱,更大損失,不甘心也只得迴避。
易沛充拉一拉她的袖子。
雋芝便悄悄乖乖地跟男友離去。
沛充已經嚇出一身冷汗。
走到停車場,這才看見老祝的車子就停在不遠之處。
雋芝看多了幾眼,易沛充一顆心又提了起來,低聲道:「想都不要想,這是刑事毀壞。」
雋芝嘆口氣,「走吧。」
沛充舉起拇指,「孺子可教也。」
從頭到尾.\n老祝沒有發現他們,這種人天賦異稟,目中無人,誠得天獨厚。
「我們換一個地方。」
「不,」雋芝說:「我累了,我想休息。」
「不要為這種事沮喪,況且,這還不是你的事。」
「你說得很對,不過,我要回家趕稿。」
雋芝並沒有亂找藉口。
回到公寓,她真的攤開筆紙,寫起短篇來,故事一開頭,已經是二零四五年的未來世界。
那時,世情比較公道,男女均得工作懷孕,權利與義務分配均勻。
女主角已育有一女,且有份優差,男主角卻因身價六甲而失業在家。
她出門上班時安慰他:「親愛的,不要怕悶,同老張老陳他們通通電話,交換一下心得,愛吃什麼多吃些,今晚我有應酬,十點鍾左右才回來,放心,我愛你,我一定支持你。」她取出公事包瀟灑地揚長出門。
他臉容憔悴,支撐著起來吩咐笨拙的家務助理辦事,不知這疲倦寂寞的一日如何捱過,但,他懷著希望,盼一舉得男,安慰高堂……
雋芝邊寫邊歹毒地笑得幾乎落下淚來,情緒得到適當的發泄。
雋芝揮筆疾書。
她在十一點鐘才回來,到臥室看他,「好嗎,彆氣餒,快了快了,再熬多七八個星期,大功告成,最令人失望的是你們男人必須剖腹生產,又不能餵人奶,嘖嘖嘖,怕?不用怕,手術極安全,哪個女人沒做過一兩次,不消半個月,就滿街跑,生活如常,不過醫生說你超重,產後要做做運動,把腹部完全收起才好,就此把身段毀掉,實在划不來,呵欠,我累了,明天見,親愛的。」
留下他腹大便便在床上輾轉反側未能入睡,心中閃過一絲悔意,當初怎麼會央求醫生替他植入人造子宮?他矛盾地落下淚來。
雋芝抬起頭大笑。
又要接到投訴的吧。
但她厭倦了寫多角戀愛故事,以及獨立女性如何為名利掙扎的心路歷程。
尾聲時,女主角散漫目光落在年輕英浚,剛自大學出來,朝氣勃勃的男同事身上。
雋芝放下筆的時候已是凌晨。
她到露台坐下,點著香菸,喝一口冰凍啤酒,忽覺肚餓,取出鵝肝醬夾吐司,大嚼一頓。
忽間隔鄰嬰兒啼泣。
她看看鐘數,噫,是餵夜奶的時分了。
雋芝按熄香個,捫心自問:就這樣過一輩子嘛,寫些小品,與男朋友逛逛街,與親友的孩子胡鬧,好算一生?
幼嬰的母親起來了,惺忪的聲音哄撮著,小東西得到安撫,哭泣漸漸平息。
雋芝覺得眼澀,回到臥室,漱了口,倒床上,盯著天花板,直到天亮,一顆心忐忑,這樣的生活,過了二十九歲,就會自瀟灑貶為無聊吧。
再過若干年,陪她胡鬧過的孩子們都會長大成人,結婚生子,終於有一日,祝氏三兄弟及泣泣踢踢他們也會兒女成群,這班未來社會主人翁看見雋芝姨婆的奇異行為肯定會得向他們父母投訴:「那老女人是否有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