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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6:49:43 作者: 亦舒
    「換了是你,雋芝,只怕你比我們做得更徹底,更撇脫,更緘默。」

    雋芝答:「是。」她膽子更小,更加要面子。怕出醜。

    「那就算了。」

    「可是,大姐歷年做錯什麼?任勞任怨,克勤克儉,勞苦功高,就換來這個?」

    筱芝答:「不夠人家好,就絕對是錯,何用追究,況且一個男人說我不好,又不代表我真正不好,我不會失去自信。」

    雋芝感動得過去握住姐姐手,「好筱芝,我一直小覦了你,原來你的價值觀還走在時代尖端,我敬佩你。」

    翠芝說:「雋芝,你準備好沒有?難題來了。」

    什麼。

    掖芝不是已經理智地解決了這個危機?還有什麼難題?

    雋芝連忙下船艙斟多一杯威士忌加冰,看到易沛充樂不可支,正做孩子王呢,桌上攤滿食物飲品。

    那五個自三歲到十三歲的小孩,看到雋芝,立刻警惕地注視她,提防她的新花樣。

    雋芝哪有心倩虐兒,只把沛充叫到一邊。

    沛充奇問,「你怎麼啦?精神委靡,上船時還好好的,大姐同你說些什麼?」

    雋芝垂下頭,過一會才抬起來,只覺自家的頭顱好像有千斤重,「你儘管陪孩子們嬉戲吧。」

    「目的地快到,我一人照顧不了五個,你也一起下水如何?」

    雋芝反應遲鈍.\n「好,好。」

    沛充知道甲板上發生了大事,吩咐傭人們看著孩子,陪雋芝回到上層。

    筱芝翠芝示意他坐下旁聽。

    雋芝哭喪著險,同二位姐姐說:「不是有誰患了絕症吧?」

    筱芝答:「比這個更為難。」

    「告訴我。」雋芝深深吸進一口氣。

    筱芝無奈地說:「我上星期發覺有了身孕。」

    雋芝霍地抬起頭來,她完全明白了。

    這條尾巴非同小可,比起來,離婚真還是小事。

    雋芝別轉面孔,一聲不響,易沛充不知首尾,亦不便插嘴,甲板上一片寂靜。

    船停了下來。雋芝憑欄看到翠綠色海水文靜地緩緩蕩漾,忽然覺得她無法承受這許多不公平現象,為著宣洩壓力,她做了件極其古怪的事:穿著白色短衫短褲的她爬下水手才放下的繩梯,輕輕撲通一聲,和衣躍進水中。

    易沛充吃一驚,忙去看她有否危險,翠芝說:「不怕,任她去。」

    浸到海水,雋芝頭腦清醒了,她一下一下向外游去,然後在附近水面上載沉載浮,希望藉水的涼意洗滌心頭煩惱。

    雋芝長長太息。

    再聰明機伶獨立千倍,也不知道該如何給大姐忠告,雋芝又重濁地呼出一口氣。

    忽然聽得有人說:「你嚇走了我的魚。」

    她轉身,發覺不遠之處有一隻舢舨,船尾坐著一個正在垂釣的年輕人。

    她不想與人搭訕,故此輕輕游開。

    那人又說:「遊艇上有什麼恐怖?為何冒死跳水逃命?」他都看見了。

    雋芝停止划水。

    那年輕人笑起來露出雪白的牙齒,襯著黝黑結實肌膚,「上來,我有冰鎮契安蒂白酒。」

    雋芝挑戰他,「有沒有水果?」

    「葡萄、蜜桃、哈蜜瓜、椰子、石榴。」

    雋芝不信,游過去,攀住艇邊,往裡看,那小伙子沒騙她,他打開手提冰箱,蓋子滿滿都是色彩詭艷的時果。

    他說:「我還有個鮭魚及勃魯加魚子醬。」

    雋芝詫異,「你獨自出海來慶祝什麼?」

    他笑,「慶祝我好好活著,而且身體健康。」

    雋芝被這兩句話感動了,真的,有什麼是不能解決的呢。

    年輕人絞起魚杆,伸出一隻手來,把雋芝拉上艇去。

    雋芝混身濕透,雖不致織毫畢露,那簿簿白衫緊貼身上,也頗是一幅風景。

    年輕人打量她一下,「那艇上有什麼,」他再問一次:「有人向你求婚?」

    他有一雙會笑的眼睛,許只得廿歲出頭,可見享受生活是一種天賦,與後天修養沒有太大關係。

    雋芝當下回答:「比你說的更糟,看到甲板上那靈孩子沒有?」叨

    「那年輕人笑間:「都是你的?」

    「正是,逼得我逃生。」

    他斟酒給她,遞過去一方大毛巾。

    「如果你決定不回去,我不反對。」

    「你有沒有一副望遠鏢?」

    、小舢舨上應有盡有,雋芝架起小型望遠鏡往大船看去,只見兩位姐姐同易沛充正在投入地討論那個難題。

    沛充真好,總是盡力幫人,他人的煩惱,統統與他有關。

    年輕人笑笑問道:「那是孩子們的父親?」他順著她的意思胡扯。

    「是,」雋芝脫口答:「兩位女士是我們雙方代表律師,現正努力談判利益。」她信口編起故事來。

    「讓我想一想,孩子歸他,財富歸你。」

    「不,」雋芝心一動,「孩子歸我,余者歸他。」

    她放下望遠鏍,咬一口蜜瓜,「謝謝你盛情招待,我要回去了。」

    「喂,」年輕人急道:「我們約好了私奔的!」

    這樣懂得嬉戲,確實難得,雋芝愁眉百結中笑出來,「下次,下次一定。」她跳下水。

    「喂,記得你的諾言。」他一直嚷。

    諾言,他還相信諾言,真正浪漫。

    雋芝回到大船上,再轉頭看,已經不見了那艘舢舨。

    水手說:「降霧了,最好不要下水。」

    孩子們仍然歡天喜地,他們獨特天賦是盡情享樂,管它打仗也好.\n災難也好,只有藤條到肉才算切膚之痛。

    雋芝在浴室用清水沖身,沛充在門外問:「你沒事了吧?」

    「你們決定如何?」

    「翠芝反對,我贊成,筱芝暫時不表決。」

    「翠芝具何理由?」

    「一,筱芝已有三個孩子。」

    「不通,」雋芝說:「每個生命都是獨立的,怎麼可以因他有三個哥哥而把他犧牲掉。」

    「二,有了他,勢必不能與祝某慡脆地斷絕關係。」

    「錯,他們已經有三個孩子,怎麼可能一刀兩斷,況見,撇開其他不說,多年來表現證實老祝絕對是一個盡責的好父親,筱芝一定得讓他知道這件事。」

    「三,人們會說液芝乘機要脅。」

    「叫人們跳進海里去死。」

    雋芝打開浴室門,發覺兩個姐姐也在聽她發表偉論。

    雋留掠掠濕發坐下來。

    「你投贊成票?」翠芝問。

    雋芝點點頭。

    翠芝訝異,「我還以為你痛恨孩子。」

    「不喜歡是一件事,承認他們有生存權益又是另外一回事。」

    筱芝不出聲。

    「筱芝,最後決定權在你本身。」雋芝轉向她。

    翠芝說:「筷芝本來打算隨孩子升學念一個課程,接著找份工作,從頭開始。」

    「稍後吧,她又不必為經濟情況擔心,到了外國,一樣可以雇家務助理、保母、管家。」

    「這次她落了單,誰照顧一名超齡產婦?」

    雋芝答:「慘是慘一點,可是你想想,三個男人共一名嬰兒都能夠過活,我們也可以。」

    「那只是一齣戲,雋芝。」翠芝給她白眼。

    「我願意照顧被芝。」

    筱芝說:「我會照顧自己,這件事,除出我們四個人,不必向旁人公開。」

    「老祝總該知道吧。」

    「他不重要。」一

    「他是孩子的父親,」雋芝忽然壓低聲音,「不是嗎?」

    「去你的!」液芝惱怒。

    易沛充忽然開口:「筱芝說得對,男性地位卑微,我們除出努力事業,別無他方。」

    翠芝說:「我累得好像被炸彈炸過,叫水手往回駛,我要好好睡它一覺。」

    被芝終於除脫墨鏡,這時大家才看到她雙眼腫如鴿蛋,不知哭過多少次,哭了多久。

    雋芝與她緊緊擁抱。

    「我馬上找人裝修公寓.\n你搬來與我同住。」

    「不用,我自己可以安排生活。」

    雋芝稱讚她。「我早懷疑那濃妝校與皮糙底下是一個精靈的靈魂。」

    翠芝搖頭,「我不贊成,筱芝已經做夠受夠,她應當留些時間精力給自己。」

    筱芝說:「我還有充份時間考慮。」

    「雋芝,」翠芝看著小妹,「你要是捨不得.\n大可自己生一個。」

    「我沒有丈夫。」

    「筱芝也沒有。」

    雋芝噤聲。

    她回到甲板上,心不在焉地與孩子玩紙牌遊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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