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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6:49:43 作者: 亦舒
    「醫生說我血壓高,小便中蛋白質也多,叫我擱高腿休息,服藥。」

    「那你還照辦公室蘑菇?」雋芝覺得她的血壓也即時提升。

    「小姐,我還有一個身分叫銀河婦女雜誌編輯。」

    「一人飾演多角,貪多嚼不爛。」

    「你放心好不好,醫學昌明,總有解決方法。」

    居然還有心情朝雋芝眨眨眼,「別說愚姐不提醒你。」、

    「你還吃那麼多糖,當心點好不好?」

    「這是我此刻唯一的人生樂趣,孩子一生下來馬上戒。」

    「你已經胖了不少吧?」

    「誰敢看磅。」老莫自有文藝工作者之灑脫。

    雋芝記得翠芝每次嚷著超重超重,痛不欲生,但是看見巧克力蛋糕,還是大塊大塊地吃。

    雋芝助紂為虐,滿城替她找最好的黑森林蛋糕……

    她忽然有點懷念那段日子。

    那一點溫柔的母性悠然發作,她拉過一張欖於,墊在老莫腿下,替她輕輕按摩,一邊笑著打趣:「該加稿費了。」腿上青筋暴綻,十分不雅。

    雋芝嘆口氣。

    老莫知道她想些什麼,輕輕安慰,「產後會得復元。」

    謊言。

    雋芝牽牽咀角,全是謊言,身體若干部位將永遠不能恢復原狀,移形換形,有些部分可能會恢復三五十個巴仙,但是永不如前是事實。值不值得是另外一件事,說可以完全康復則是謊言。

    「你好像很懂得照顧孕婦。」

    「我有兩個姐姐。」

    「將來一定也會把自己打理得體。」

    雋芝不出聲,她至想為一個人服務,可惜願望永遠無法達到,那人是她的母親,下意識中,所有孕婦都有點像母親。

    雋芝向老莫笑笑,「我永遠不會陷自己於不義。」

    「你其實不是那麼自私的人。」

    「是嗎、不要試探你的作者。」

    開會的時間到了,老莫又穿上鞋子,撲出去。

    雋芝特地去買了幾雙防靜脈曲腫的襪子給莫若茜,途經童裝部,腳步略慢,噫,到底那小小胚胎是男還是女呢。

    售貨員已經迎上來。

    雋芝連忙退後。來不及了,那和善的職員微笑問:「太大,孩子是男是女?」

    雋芝平日的機靈不知丟在何處,「呃,還不知道。」

    「那麼,選購白色或淡黃的衣物好了,請跟我到這邊來,是第一胎嗎,大約在冬季出生?」

    「不,我,噫——」雋芝放棄。

    她挑了半打內衣與三件毛線衣以及四張小毯子。

    送給老莫逗逗她開心也好,她此刻的苦況,不足為外人道,一個個星期那樣捱,總共四十個禮拜,寶貴生命中足足一年。

    拎著大包小包回家,一抬頭,看到穿白衣黑褲的阿媽抱著個嬰孩在門前散心。

    他們無處不在,霸占人力物力,地球資源。

    雋芝向他投去一眼。

    那數月大的人剛剛哭過,眼角還掛看亮晶晶的淚珠,嘟著咀,一臉不悅。

    雋芝想,豈有此理,吃現成飯,穿現成衣,面孔不過比一隻梨子略大一點,便耍性格,發脾氣,太大會得有風駛盡哩了。

    她又看他多幾眼。

    就在這時候,忽然吹來一陣清風,在悶熱的秋老虎下午,雋芝只覺心頭一慡,沒想到那嬰兒也察覺到了,他眯起眼,抬起頭,同時享受那陣涼風,眼淚也似乎在該剎那被吹乾,一頭濃髮在風中擺來擺去,趣致得難以形容。

    呵,他是存心來做人的,大抵不必杞人憂天,替他擔心人生道路有多麼崎嶇,病死是何等可怕,戀愛與得失是怎麼樣痛苦,他想必會適應下來,就像他上一代,上上一代,或是上上上一代那樣。

    雋芝像是終於領會了什麼。

    周末,易沛充來接她往皇后碼頭。

    她正在看早報.\n吃早餐。

    順帶告訴沛充:「本市出生率奇低,世界罕見,低於一點二。」

    沛充看著她,「你就不打算作出任何貢獻」

    「已有兩個姐姐,在撐充場面,我再加一腳,那還不造成人口爆炸。」

    「但是我仍覺得本市地窄人多。」

    「那是上一代造成的遺毒。」

    「用字不要那樣誇張。」

    雋芝笑笑,「來,我們出發吧。」

    碼頭上,梁芳菲與梁芳華兩姐妹穿一式水手裝似洋囡囡,雋芝一見就大聲叫:「踢踢,泣泣,你們好。」

    翠芝瞪妹子一眼,「你再替我女兒亂取醜陋綽號,我不放過你,精神虐待!」

    「姐夫呢?」雋芝四周圍看看。

    「他們不來,今日是婦孺班。」

    「呵,」雋芝馬上對牢易沛充笑,「歡迎你加入女兒國。」

    翠芝說:「我們請沛充來,因有事請教他。」臉色凝重。

    雋芝看男友一眼,跳下船去。

    大姐筱芝又隔了廿分題才率眾趕至,水手開船。

    三個男孩一見雋姨,立刻機智地迴避,爬到頂層甲板去曬太陽。

    大姐夫姓祝,是個生意人,做皮糙,多年來筱芝身上永遠少不了至時興的皮裘。

    雋芝忍到去年冬季,終於發言:「大姐,這東西可以不穿就不要再穿。」

    「假仁假義,你吃不吃雞鴨鵝、豬牛羊?」

    「為著生存,攝取營養,不得不吃,宰殺小動物,取皮製衣,純為虛榮,又是另外一件事。」

    「嘿!」

    「在外國,穿紫貂,會被人吐涎泊或發紅漆,太太,沒有人穿這種東西了。」

    「去你的烏鴉咀,我們祝家五口沒飯吃,到你家來借。」

    姐妹不歡而散。

    筱芝年紀其實不算大,嫁得好,便有種養尊處優的意氣,姿態上彷佛是老一輩的人,再加上她五官太過秀麗,大眼睛,小咀,尖下巴,也有點不合時代審美觀念,好像過時了。

    上船後,她一直戴著太陽眼鏡,一句話不說,一看便知道心事重重。

    出了鯉魚門,漸漸天空海闊,易沛充與孩子們打成一片,正玩遊戲,雋芝一杯在手,吹著海風,其樂悠悠,使對二位姐姐說:「有什麼話可以掀盅了。」

    筱芝抬起頭,一派問白雲的樣子。

    翠芝開口:「雋芝,你不要太激動。」

    雋芝馬上皺起眉頭勉強調笑:「什麼事,可是到今天才來與我爭奪遺產?」

    翠芝鄭重宣布:「雋芝,老祝要同筱芝離婚。」

    姐妹連心,雋芝一聽,全身的血液立刻往頭上涌去,嗡一聲,衝到腦部,面孔漲得血紅,忽然又抽空,刷一下,臉色轉為雪白,她雙手顫抖起來。

    翠芝勸道:「叫你別激動。」

    「老祝人在何處?」雋芝霍地站起來。

    「在本市。」

    「叫船往回駛,我去見他。」

    「你別毛燥好不好,雋芝,坐下來,喝口冷飲.\n我們細細商議。」

    筱芝仍然一言不發。

    三個男孩清脆的笑聲自甲板傳來,雋芝氣炸了肺,這十五年生活,大姐就白過了,

    她把財富與孩子帶到祝家,看,看祝家如何回報。

    她淚盈於睫,反應熾熱。

    筱芝忽然轉過頭來,很鎮定地說:「雋芝,我還一直以為你不愛我,可見我何等粗心大意。」

    雋芝急得豆大眼淚直掛下來。

    「任何人去見老祝都沒用,他有了新人,對方一定要正式名分,已經與筱芝攤牌,財產一人一半,三個兒子,全歸祝氏。」

    「不行,」雋芝說:「我們要三個孩子。」

    「祝家長輩無論如何不允許,孩子的祖父母苦苦哀求彼芝網開一面,老人家將親手帶大孫兒,他們不會吃苦,兩個大的反正明年要出國寄宿。」

    雋芝瞪二姐一眼,「步步退讓,還來問我意見作甚?」

    翠芝說:「你且聽我講。」

    筱芝開口,「碰到這種事,真正倒霉,抽身越早越好,以便重新做人,倘若每項細節均推敲數月,共他們爭持糾纏,則我永不超生。」

    雋芝不語,大姐講得也非常正確,拖,拖到什麼時候去?

    她悲愴地抬起頭,最聰明最有遠見的做法是不於計較,任由凌遲。

    雋芝用手掩住臉。

    翠芝說下去:「母親與孩子雙方隨時可以的見,分居書上一切會訂得清清楚楚,超脫一點來看,筱芝並沒有太大的損失,畢竟離婚在今日來說,是非常普通的事。」

    雋芝忽然很疲倦,整個人睡倒在甲板上,「從前,可以拖著姐妹衝去打爛小公館。」

    此言一出,連被芝都笑了,「那怎麼同,那是女性的黃金時代。」

    翠芝也說;「你帶頭領我們去打澗老祝的頭吧。一

    雋芝氣餒,發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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