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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6:49:43 作者: 亦舒
「這次又是什麼妙方?」
「虐兒妙方。」
莫若茜又笑,「可見一定有讀者,我先忍俊不住,這分明是沒有兒女者的夢想,虐兒?虐母才真。」
「那我明日就開始寫。」
「你打算怎麼樣虐待他們?」
雋芝心花怒放,「首先,會講話的時候,與大人應對,就得說YESMADAM,同母親說話,要說YESYOURMAJESTY,並且吻母親的手背。」語氣充滿憧憬。
莫若茜仰天長嘆,「雋芝,知彼知己,才能百戰百勝,你對孩童一無認識。」
「誰說的,我從來不批評歧視我不認識的人與事。」
「你要好好的做功課,好好搜集資料,好好研究新生命,否則,讀者會取笑你。」
雋芝不服氣,「我對他們已有充分了解。」
若茜拍拍她的肩膀,「相信我,你十分無知。」
「餵-」雋芝抗議。
這個時候,一位年輕太太自內室出來,忽然掩臉失聲痛哭。
雋芝大吃一驚,其餘候診者卻投去了解同情目光。
只見護士前去扶住安慰那位少婦。
「怎麼一回事?」莫若茜忙問。
另一位看護低聲答:「報告出來,兩邊輸卵管阻塞。」
莫若茜卻說;「可用手術取卵作體外受孕。」口氣似專家。
「情形複雜得多丁。」
「不是沒有希望,我同她說去。」
不由分說,也不管生張熱李,若茜過去一手摟住少婦,在她耳畔絮絮說起來。
雋芝瞠目結舌,在這之前,她根本不知道世上有這一小撮志同道合的婦女存在。
看來要真正認識母子關係,還得在小生命尚未形成之前開始。
本市人山人海,鬧市逼擠到互相踐踏地步,北上神州,又有十一億人口,只愁節育,不愁生育,這還是雋芝第一次知道有如此渴望孩子的婦女。
這真的結結棍棍地打開了她的眼界。
少婦哭聲漸停。
若茜把她送出醫務所,回到雋芝身邊。
看見雋芝下巴合不攏的樣子,她輕輕冷笑說:「偶然?」
雋芝大惑不解,「為什麼,為什麼一定要親力親為,為什麼不能幼吾幼以及人之幼?」
若茜可逮到機會了,「只因虐兒者眾。」
雋芝正沒好氣,看護高唱:「莫若茜。」
「輪到我了,雋芝,你也一起進來。」
「老莫,你應叫丈夫陪你,」雋芝說:「這不是扮強壯獨立的時候,把他撇在一角,不讓他們參於,好像與他們不相干似的,對他也不公平。」
「半瓶醋,空瓶響噹噹。」
雋芝跟著老莫進去見醫生。
診所永遠是冰冷肅靜的,一陣消毒藥水味,林林種種設備彷佛比姐姐懷孕期又先進了。
老莫躺下來,雋芝便知道她要做超聲波素描。
這么小就照?
老莫解答她的疑團:「七個星期便可以在熒幕上看見胚胎:七區米直徑的一顆豆。」
雋芝不語。
醫生來丁,取出工具,雋芝凝視熒幕,開頭有點模糊,隔幾秒鐘,她看到一個影子,忍不住低呼出來,那分明是一個小小的人,小,小得只得五公分長,可是能清楚辨別胖胖的頭,肥肥肚子,短腿蜷縮著,忽然間,他不耐煩了,像是知道有醫生及大人在偷窺他,左右揮舞起手臂來。
莫若茜同醫生哈哈大笑。
雋芝敬畏震驚地皚著熒幕,作不得聲。
她陪翠芝照過素描,熒幕一片胡塗,除出醫生,閒人根本看不懂圖案,因此沒有感受,今日的經驗叫她害怕。
這時醫生說:「閃光部分是他的心臟,黑色一點是他的胃,心跳正常。」
雋芝忍不住問:「他有多大了?」
「電腦計算是十一星期零三天。」
「那個連接著他小身體的小圓圈是什麼?」
「是提供營養的蛋黃囊。」
老莫這時說:「雋芝,你應去買疊參考書來看。」
「他可曉得我們在觀察他?」
醫生答:「他不知道。」
「他是男孩還是女孩?」
「現階段仍未知道。」
雋芝喘氣。
醫生看她一眼,「真奇妙,是不是?」
雋芝忙不迭點頭。
誰知醫生不是指生命之妙,而是說:「這副儀器真正奇妙。」他也沒有錯。
雋芝已經飽受衝擊,有點昏頭轉向。
診治完畢,老莫至掛號處付診金,自看獲處接過寶麗萊照片,遞給雋芝,「給你留作紀念。」正是那小生命的寫真照。
雋芝隆而重之放進手袋,感動得雙目通紅。
老莫還要百上加斤:「不再恨他們了吧。」
雋芝喃喃說:「我一直以為他們偶作蠕動.\n一如阿米巴,沒想到他們已懂得運用四肢去表達感倩。」
「所以智慧的中國人替人類加一年虛歲。」
雋芝頷首如搗蒜一樣。
街上陽光充沛,雋芝陪老莫退出版社,臨別依依,「你自己保重。」
「你速速虐兒,快快交稿。」
雋芝立刻跑到書店,買了一大疊參考書:新生命、懷孕分娩育嬰、懷孕到三歲,嬰兒至兒童……中英並重,不遺餘力抬返家中。
進門聽見電話鈴響。
翠芝問:「你昨夜找過我?」
「呵是.\n算了。」雋芝坐下來。
「何事?」
「翠芝,我又夢見母親。」雋芝欲語還休。
翠芝沉默一下子,隨即說:「你根本不可能記得母親的樣子。」
「我看過她的照片,印象深刻。」所有照片中只有母親與大姐二姐,沒有雋芝。
「早知不給你看。」
「我總有權要求看母親的相片吧。」
「雋芝,母親過身同你一點關係也無,你何用耿耿於懷數十載。」
「我始終不能釋然。」
「這樣下去,你需去看心理醫生。」
雋芝不語。
「有沒有同易沛充談談?」
「他沒有必要知道。」
「你們是好朋友呀。」
「我們只是酒肉朋友,我的憂慮,純屬我自己。」
「這樣說,對沛充也不公平,我們都看得出他對你是真心真意。」
「那當然,」雋芝微笑,「風和日麗,我又那麼健康活潑,自然人人對我真心歡喜,我又何必愚昧得去試練考驗人家的誠意。」
「雋芝,你對沛充應當有信心。」
雋芝只是笑。
「我約好筱芝周末坐船出海,你也一起來吧。」「
「哎呀,謝謝,謝謝,五個猢猻精湊到一起,我吃了豹子膽都不敢出現。」
「星期六下午兩點皇后碼頭,同易沛充一起來吧。」
雋芝也曾跟他們共度家庭日。
整個過程使她覺得人生沒有意義。
自出門那一刻起,雋芝便覺得氣氛好比逃難演習,就差沒有嗚嗚嗚警報聲。
姐姐們命家務助理扛著各式食物、更換衣服,浩浩蕩蕩押著孩子們出發,姐夫們憔悴地尾隨,兩家人的男女孩童各有各難纏之處,總有一個要上洗手間,另一個掉了只鞋子,又有誰必定腸胃不安,不然,就是爭吃糖果,撕打起來。
好不容易把他們塞進車廂,雋芝太陽穴已經彈跳發痛,加上姐姐們吆喝聲,姐夫們求饒聲,使雋芝益覺一聲子不結婚不生孩子是種福氣。
上了船也沒有什麼快樂時光,要忙著服侍少爺小姐穿上泳裝下水。
好不容易等到五個小魔王都穿起救生衣跳到碧海暢泳,雋芝跑去問船長:「可不可以立刻把船駛走?」
實在受夠了。
完全失去自我,活著等於沒活著。
雋芝打開她的畫紙,以漫畫形式,打張糙稿,圖中的她金星亂冒,懇求船長開動引擎,把她送返碼頭。
那幾個孩子,統統面目猙獰,頭上長角。
這不是虐兒妙方,而是被虐後如何自救之道。
雋芝斟出香檳,喝一口,躺下。
正是:愛幾時睡就幾時睡,愛什麼時候醒就什麼時候醒.\n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若為自由計,兩者皆可拋,雋芝念念有辭,閉目假寐。
嚴寒冬夜,午夜夢迥,窩在電毯子裡夷的她,也試過被夜啼兒吵醒,簡直嚇得發抖,趕緊用枕頭壓往腦袋,繼續尋夢。
看見姐姐們花的心血,她譏笑日:「我不如把目標設在十年內取諾貝爾文學獎。」
今日,她的心比較溫柔。
出那幀寶麗萊照片,放到案頭,同那胚胎說:「快高長大,平安出世,乖乖聽話,成為你母親的歡樂,」停一停.\n又說:「不然阿姨不放過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