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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6:49:43 作者: 亦舒
    雋芝親眼看過三個月大的幼嬰哭泣之前先用眼睛溜一溜環境:媽媽在,放聲大哭,媽媽不在,嗚咽兩下作數,不是親眼目睹,簡直不會相信此乃真人真事。雋芝的外甥,不論男女,部是這麼頑劣狡黠。

    「我相信你有實際經驗。」

    「當然。」雋芝胸有成竹。

    鬧得最厲害一次是同筱芝的大兒與二兒斗,那兩個孩子運動回來,一身污穢臭汗,任得母親哀求,不肯洗澡,只管捧住冰淇淋吃。

    雋芝見大姐如此儒怯無能.\n受盡欺侮,惡向膽邊生,用盡力氣,把那兩兄弟拖進浴室,二話不說,開了蓮蓬,連衣帶人,照頭淋得他們號淘大哭。

    事後絕不懊悔衝動冒失,拍拍手,說:「痛快,同洗車淋糙一樣。」

    也真趨效,以後誰敢不洗澡,筱芝只需一聲咳嗽,「那我去請教小阿姨看該怎麼辦」,那三個兒子立刻乖乖認命服輸。

    筱芝對妹妹感慨,「你看,不需後母后父來虐待,已經這樣,他們就是怕凶。」

    這是人類至大的弱點,神鬼怕惡人,柿子揀輕的捏,因此做人一定要堅守立場;永不退讓。

    把應付孩子那一套玩熟了,拿到社會來對付成年人,一樣收效。

    首先,摧毀他們的自尊,使他們失去自信,然後、簡單地發號施令,叫他們不敢不從,目的已經達到一半,這是上一代育兒妙方,許多專制政權,亦依照這個單方辦事,

    無往而不利。

    易沛充見雋芝得意洋洋,因說:「看情形你是跟他們耗上了。」

    「我才不,我那兩個不成才的姐姐才同他們沒完沒了。」

    單身,多痛快,無牽無掛,他倆跑到日本館子坐下,才叫了菜,鄰桌來一對年輕夫婦與兩個孩子,雋芝立即召領班換台子。

    「雋芝。」

    「一下子他們就要尖叫摔東西,我耳膜受不了。」

    偏偏那兩個孩子不爭氣,果然就叫起來,爭個不休。

    雋芝同易沛充道:「藤條一下去,馬上收聲。」

    易沛充只有搖頭的分兒。

    「沒有藤條,沒有家教。」

    「再說下去,我的愛許有轉移。」

    雋芝笑嘻嘻,「怎麼我感覺到好像有人恐嚇我。」

    還是外國人的作風值得效法,他們嚴格地把成年人與孩子們分隔,所各有各活動範圍,互不侵犯,舉個例,公寓房子出租時大字標明:嬰兒免問,先小人後君子,夜半號哭,擾人清夢,大忌。

    不比華人、到那裡都抱著孩童,同甘共苦,看戲、飲宴、逛街、打牌,孩子就在一角自生自減喧譁增加氣氛。

    筱芝特別喜歡把她的寶見當現款似帶身邊,照顧不來,把保母也叫出來,人強馬壯,浩浩蕩蕩,雋芝幾次三番求饒:「把他們清清靜靜,留在家裡打個中覺豈非更加有益身心?」

    不行,那是她的孩子,每一個家有那個家的家法。

    結帳的時候雋芝聽侍應生抱怨:「倒翻了三杯汽水,似小魔君般。」

    雋芝朝沛充投過去勝利一眼。

    沛充低聲說:「有些孩子還是可愛的。」

    雋芝拍拍他肩膀,「你小時候一定異於常兒,與眾不同。」

    易沛充悠然說:「孩子像你,或像我,都不錯哩:品格正直,相貌端莊,身體健康,讀書成績夠標準,工作上亦獲讚賞,夫復何求。」

    雋芝凝視他,「但是,你快樂嗎?」

    難不倒易沛充,「我心情愉快時占多數。」

    雋芝不語垂首。

    「你又有什麼心事?」

    雋芝撥開頭髮,「滿頭華發。」

    易沛充嗤一聲笑出來,「是工作壓力嘛?待你著作滿百部慶功宴時,豈非雞皮鶴髮?」

    雋芝蹬足,「你從來不會縱容我一下。」.\n

    沛充摟著她,「我知道你為什麼不喜歡孩子,你吃醋,你怕他們搶掉你風光,你自己長不大,唐雋芝本身還是個孩子。」。

    雋芝不得不讚嘆地說:「易老師,真沒想到你這樣了解我。」講的當然是反話。

    那一夜她特別累,寫了三兩行字便支撐不住,蜷縮到床上去。

    不知道寫作人的夢是否特別多,雋芝又一次夢見了亡母。

    在雋芝心目中:母親永遠年輕秀麗。

    她坐在床沿對雋芝笑呢。

    「母親。」雋芝落下淚來。

    「雋芝,我真替你高興,你終於也有後代了。」

    「我?」雋芝拾起頭來,嚇一大跳。

    「是呀,」母親聲音充滿欣喜,「你懷了孩子。」

    「不,」雋芝恐懼,「我沒有,我沒有。」

    母親似乎詫異了,「雋芝,我以為你會高興。」

    雋芝歇斯底里大叫,「不是,不是,你弄錯了,你弄錯了。」

    她驟然驚醒,一身冷汗。

    看一看鐘,才一點多。

    她顫抖著手撥電話到翠芝家,接線人卻是二姐夫阿梁,他存心擋駕。

    「半夜三更,翠芝已經睡下,她累了整天.\n沒有要緊事,也就不必喚醒她,你說是不是,明早人人都要上班。」

    「我做了一個可怕的夢。」雋芝訴苦。

    「雋芝,你應該找易沛充談。」阿梁提示她。

    「沛充不會明白。一

    「使他明白,你一定有辦法。」不知恁地,幾乎所有姐夫對小姨都有點嬉皮笑臉,阿梁亦不例外。

    雋芝何嘗不知道擾人清夢,罪該萬死,只得寂寥地說:「沒事了。」

    「明天我同翠芝說你找過她。」

    雋芝嗒然掛線。

    她是外人。

    姐夫姓梁,姐姐是梁唐氏,小孩叫梁芳菲與梁芳華,全家是梁氏天下,唐雋芝是外人。

    睡不著可以聽音樂或看錄映帶,但不宜騷擾他人。

    雋芝同大姐年紀差距較大,可說的話更少,她也知道大姐的習慣:更加早睡。這會子做夢恐怕已做到第五十集。

    惆悵良久,雋芝才啪地熄燈。

    結婚有結婚的好處,此刻替她擋駕的,只有電話錄音機,不是配偶。

    一早,雋芝致電銀河婦女雜誌,要求見莫若茜。

    若茜答:「今天我時間全滿,這個電話也只能講五分題,除非——」

    「沒關係,我不介意。」

    「我一小時後去看婦科醫生,如果你不覺得太委曲——」

    「是我的榮幸,叫你秘書把地址給我,我到醫務所等你。」

    「好極了,雋芝,你最最通情達理,曉得體諒別人。一

    是嗎,雋芝想,等她的成就同宇宙的皇牌洪霓不相仲伯之際,仍能不拘小節,遷就別人,那才叫做通情道理。

    此刻,不過是識時務,與人方便,自己方便而已。

    這點小聰明都沒有,還出來走呢?

    雋芝打扮出門。

    醫務所里仍然擠滿生育年齡的女性。

    雋芝十分訝異。

    她一直以為除了她兩個愚昧的姐姐外,沒有人會再稀罕生孩子,不是說時勢不穩,生活艱難嗎?

    看到了莫若茜,雋芝打招呼擠過去在她身邊坐下。

    「還要等多久。」

    「至少一小時。」

    雋芝吃驚,「浪費寶貴時間可不是您的宗教。」

    誰知莫若茜笑笑,「這是我難得的鬆弛時刻。」

    變了,整個人變了,荷爾蒙內分泌起了至大變化,影響她人生觀。

    雋芝只得問:「我沒有打擾你吧。」

    「巴不得有人陪我說說笑笑。」

    雋芝渾忘公事,她問:「這些女人,統是孕婦?」

    莫若茜笑,「不。」

    雋芝揚起一條眉毛,不?

    若茜說:「這些女性,都希望在最短時間內,可以懷孕。」

    雋芝要把這條公式好好消化,才能貫通融匯,她吃驚地說:「你的意思是.\n這間醫務所專治不育,而你是幸運成功例子,她們尚在輪候。」

    「大作家倒底是大作家。」若茜微笑。

    「若茜,難怪你說不是偶然。」

    「跑這間診所已有三年,吃盡咸苦。」若茜感喟。

    「天,我還以為你春風一度,珠胎暗結。」

    莫若茜笑得眼淚都掉下來,這唐雋芝就是有這個本事。

    雋芝看到牆上掛著一張漫畫招貼,有許許多多赤裸美麗的嬰兒在一隻試管中游泳。

    雋芝立刻噤聲,她可沒有膽子問莫若茜她的胎兒是否在培養劑里泡製出來。

    雋芝變得結結巴巴。

    「你找我有急事?」.\n

    「呵,噢,嗚,是,我想到題材了。」

    「我知道你不負所托。」莫若茜大樂。

    「也許你會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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