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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6:49:35 作者: 亦舒
一品說:「願聞其詳。」
「穿得漂亮一點,刻意打扮,對方立刻明白你有好感,放鬆四肢,時時微笑,用欣賞的眼光凝視他,略為靠近他身體。」
一品不住點頭。
姚以莉覺得好笑,真沒想到才華出眾、容貌秀麗的楊醫生在這方面如小學生。
她一定對那人有特別好感,否則,不會如此慎重。
果然,她說:「我想有一個好的開始,不想關係演變成兄弟姐妹那樣。」
「那就要突出性別啊。」
「是否不可再穿襯衫長褲?」
「不不,看你怎麼穿,楊醫生,請站起來。」
姚以莉把一品的白襯衫領子翻起,解開兩顆紐扣,捲起短袖到腋下,衫腳塞返褲頭,拉緊皮帶,然後,取出一管深紫口紅,替一品抹上,再用不知甚麼,在她眼角點一點。
然後,把她推到鏡前,「看。」
連一品自己都嚇一跳。
「美人。」
原來眼角是一點金粉,每次眨眼,都似閃一閃。
「楊醫生,內衣愈多透明紗愈好,挑粉紅色,要不,杏色,即使外頭穿牛仔褲、礦工衫,內衣也要綺麗。
一品猶疑,「這,不是賣弄色相?」
「當然是,」以莉笑,「這是原始的彼此吸引。」
一品低下頭。「對一個醫生來說,不容易妥協吧,肉體躺在手術室,逐部分解剖,色相何存。」
「以莉,我不是這個意思。」
「那麼,你是不屑賣弄色相,所以,把膚淺的男人全趕到我們這種女人身邊來,呵,學問害事。」姚以莉訕笑。
一品說:「師傅,有無比較高級的男人,重內心不看外表?」
以莉笑哈哈,反問:「他是不是男人呢。」
一品頹然。
以莉詫異,「楊醫生,你長得那麼好看,為甚麼沒有自信?」
一品不語。
「是否曾經失戀?」
「還沒有這種資格。」
「可憐的楊醫生。」
一品感喟:「肉體的需要,真叫我們尷尬。」
以莉不以為然,「上帝賜我們肉身,就是要叫我們好好享受,否則,人類只存一束計算機波,又有甚麼意思。」
「以莉,你真有趣。」
「男人也那麼說。」她笑吟吟。
「這同透明內衣有甚麼關係呢?」
「他們首先注意的,是若隱若現的誘惑。」
「我當然尊重你的意見。」
姚以莉說:「不過,我們是兩路人,楊醫生,你不屑走這種路線。」
「不不……」
一品已經辭窮。
姚以莉走了,一品吩咐看護彭姑辦事。
彭姑一看眼皮上有金粉的醫生,嚇得連忙說:「楊醫生,維持真我。」
一品坐下來嘆口氣。
「別聽姚以莉胡說。」
「不,她予我很好的忠告。」
一品抹掉眼上化妝,扣回鈕扣。
「她是靠賣相吃飯的女人,你靠才學,猶如雲泥。」
「不可以那樣說。」
「是,我的思想古老,社會上不學無術的少女,都視姚以莉為偶像。」
「說對了。」
「但我可不願女兒像她,不過是個玩物。」
一品若有所悟,「也許,是她玩世呢。」
看護沒好氣,「葉醫生在等你呢。」
葉醫生看到一品時笑說:「終於捱出胃病來。」
「可不是。」
「我則做到皮鬆肉鬆,我們互相幫忙,幾時你替我拉一拉臉皮。」
一品看仔細行家的臉,「暫時修理一下眼角即可。」
「貴診所抽出來的脂肪一桶桶,是否當工業廢料那樣扔掉?」
一品已聽出葉醫生不太尊重她的行業。
「你的收入是行內之冠,有不少行家都打算轉行做矯形醫生,脫痣除斑,非常好賺。」語氣酸溜溜。一品本來已脫下外套,她又穿上它,取起手袋,「我忽然想起還有一個重要約會,對不起,浪費閣下寶貴時間,費用我一定照付,再見。」
天下又不只是這個專科,話不投機半句多。
一品頭也不回地離去。
回到自己診所,她叫看護另外替她找醫生。
看護問:「你不看男醫生?」
「為免尷尬,還是女醫生好。」
看護搖頭,「偏見。」
這時,一個中年男人推門進來,「我是高芝琳小姐介紹來。」
「請坐。」
「我求楊醫生兩件事,一:治禿頂,二:除眼袋,我並非愛美,公司裁員,我被解僱,因看上去比真實年齡四十八歲蒼老,我找不到工作,面試時都嫌我老。」
一品點頭。
男人也是人,亦怕未老先衰,事關生計,比女士們純愛美更值得同情。
一品向他解釋:「禿髮重生尚未有根治之方,可是你頭頂禿斑並不大,我可以嘗試將頭皮拉攏fèng合,兩邊頭髮匯合,等於消除禿頂。」
她讓他看圖解。
中年人不住道謝。
「每一項手術,都得鄭重看待,均有存在危險,請勿掉以輕心。」
「是是,楊醫生。」
一品微笑,「希望可以幫到你。」
他約好時間做這兩項手術。
看護說:「找不到工作,也許只是經濟大氣候影響。」
「他想添增點信心。」
「那麼,應一併把肚腩上救生圈也拿掉。」
「你勸他呀。」
「有朋友問我,抽出來的脂肪是否像豬油,我說不,似雞油般黃澄澄。」
「愈說愈不雅。」
「這是真的。」
「許多真事都說不得。」
稍後,一個妙齡女子來求診。
她有點忸怩,「我姓駱。」
一品鼓勵她:「有甚麼事,慢慢說。」
「不是我,是家母。」
「啊,她想改造甚麼部位?」
「她已經五十三歲了。」
一品笑笑,年輕人老覺得五十已是人生極限,如不入定,罪不可恕。
「家父於一年前要求離婚,她一直鬱鬱不樂,禍不單行,最近又驗出辱癌,需要儘快切除,她不肯接受手術。」
「嗯,是怕失去身材吧。」
「都五十歲了,又沒有丈夫,怕甚麼?可是,她像固執的小孩,說情願死。」
一品說:「你應替她設想,她不願失去一樣又一樣。」「醫生,我何嘗不想做一個全世界最體貼的女兒,除了為母親迪耄不必再做其它事,可惜我本身是一名寡婦,需全職工作支撐家庭,又有一對七歲大孿生兒,忙得焦頭爛額。我也需要有人替我迪肓ā!
一品點頭,「我明白,可否讓我與她談話。」
「最好不過,醫生,唉,都五十多歲了,外婆階級,全無智能。」
「她在家?」
「不,在車ú豢仙俠礎!
「我去見她。」
五十三歲的駱太太比她女兒漂亮,但形容憔悴,她在停車場等。
一品伸出手,「我是楊醫生,手術後我可負責替你重整胸位,不必擔心,請到我診所喝杯咖啡,讓我慢慢解釋。」
那駱太太怔怔落下淚來。
五十歲的女人行將就木,不好算人,不但異性那樣想,同性也一樣。
一品溫言勸慰。
傍晚,她回娘家拿些文件,進門不見母親。
傭人說:「太太在天台同朋友聊天。」
一品找上天台去,只見母親與好友吳女士說話。
一品不去打擾,本想輕輕走回屋內,可是正吹南風,她兩人的密語送入她耳中。
母親:「……也曾經約會。」
吳女士說:「這是對的,解解悶。」
一品聽見,卻凳迪乓惶,沒想到母親還有約會。
「真難,我不想約會五六十歲老頭,暮氣沉沉,皮鬆肉鬆。」
「男人不懂保養。」
「可是約會四十餘歲的男人,又覺自卑。」
「唔。」
一品雙眼睜得如銅鈴大,不相信雙耳。
母親議論男人?可怕,五十多歲了,還未心如止水,太丟人現眼喇。
「男人愈老,愈是想找個小的。」
「我們何嘗不是。」
「老真可怕。」
「老人彷佛不是人,七情六慾都不許擁有。」